十六年:暴雨中的記憶
今年七一遊行,我們獨立中文筆會在遊行大道的金鐘太古廣場外有個攤位,剛好在太古廣場通往街對面金鐘廊的天橋下面。三號風球下,暴雨大作,守攤位的我有頂遮雨。
站在橋下,看到迎面而來的遊行隊伍,男男女女奮力撐著雨傘,踩著雨水已流淌成河的街道,斜飄的雨水已使全身濕透了,但他們依然無畏地昂然前行。有的在雨勢最大時跑進太古廣場躲雨的,待雨勢稍小,又帶著濕透的身子再次走進遊行隊伍中。 此景此情令我回想起十六年前香港主權移交中國那個同樣是風雨交加的日子。十六年前後一些細節的對比是相當有趣的。 一九九七那天的暴雨十六年前的凌晨,香港橫風暴雨,四千解放軍冒著傾盆大雨從文錦渡、沙頭角、皇崗三個中英交界口岸,乘坐軍車進入香港。在電視上,看見新界公路上有港人穿雨衣打傘夾道歡迎。我自然認為他們是共產黨的支持者,不料一位記者問一位男子為什麼會來歡迎,該男子是這樣回答的:我們來向他們表示友好,希望他們今後不會來殺我們。淅淅的雨聲中,我感到了這位男子內心深處的無奈和恐懼。 天光後,我一早從沙田的住家去灣仔的雜誌社。七一這天首次成為香港的公共假日,從紅磡火車站出來,以往塞滿過海車輛的康莊道異常的冷清,只是紅磡隧道收費站上面的天橋上掛上了慶祝香港回歸中國的巨大橫幅,還有好多首次出現的五星紅旗,刺眼又怪異。 過了海,今天是港人遊行大道的軒尼詩道,市面依然冷清,少車輛少路人,慶祝回歸的標語橫幅,五星旗和紫荊花旗卻鋪天蓋地,紅得驚心動魄。最使我感到奇怪的是,轉到主要是家庭主婦買菜串街市的背街小巷,如寶靈頓街,竟然也掛滿了五星旗和某某街坊會之類的基層社團表態慶祝回歸的紅色條幅。我第一個念頭是:香港真是變天了!再轉念一想,普通市民有這個必要如此表態嗎? 一九九七的七一,對於港人來說,這是一次改朝換代。 香港人克服恐懼,挺身反抗中國歷史上每逢改朝換代,匍匐在皇權下的老百姓出於趨吉避凶的本能都要出來表態效忠擁護新政權,希望新朝不要過分為難生命如草菅的小小百姓。因此我常懷疑史書上所謂“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之類的記載有多少是老百姓發自內心的熱烈擁戴。皇權時代的老百姓性命如草芥,生死不由己,可能更多的是心懷恐懼的表態效忠吧。 可能效忠的沒有得到什麼糖吃,沒出來表態的也未受到什麼損失,第二年七一,我再從紅磡過海到灣仔,同樣的日子,卻沒有見到什麼橫幅旗子。香港又恢復到原來的面貌。可見,第一年七一那一場紅海洋是恐懼的表態。新朝的血腥濫殺在一九八九年的六四已深深銘刻在港人的記憶中,一些港人表態效忠是希望新朝皇恩浩蕩,對港人要仁慈一些。 在九七之前,已故世的朋友魯效陽多次打電話給我,勸我移民,說像我這樣沒有外國護照又如此反共的人留在香港很危險,我都一笑置之,說我對香港不絕望。說實話,那一天的景象給我很大刺激,也使我不免對香港的前途感到悲觀。人類已到二十一世紀的前夕,如果香港人還是匍匐在權力下的草民思維,以逆來順受的屈辱心態來面對悍然把坦克開上帝都鎮壓學生的極權政權,香港還有未來嗎? 但十六年過去,當年的擔心顯然是過慮了。站在橋下,我不免猜想,今天走在雨水中,高喊要求普選,要梁振英下台的遊行者中,是否有當年懷著恐懼在大雨中夾道歡迎解放軍進城的男女? 克服恐懼,挺身反抗,香港人走過了十六年的艱難曲折,也使自己從聽天由命的順民轉變為要把握自己命運的公民。十六年前後同樣的雨水,但港人的精神面貌已完全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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