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死於孤獨的老人
● 他和我說過有一種老虎,預知生命結束,便替自己尋找一個荒僻洞穴,悄悄死在那裡,他也必然和老虎那樣。上天滿足了他的理想,讓他安靜上路。
吳冠中(1919-2010)中國傑出的現代派風景畫家吳冠中不在了。他去世那天我感到鼻間呼吸堵住,奔去他家,四小時後他在不知哪間醫院去世。我和他兒子吵起來了,他兒子告訴我他是在體檢,沒啥問題,但我愀然傷慟,回顧起來看樣子吳先生是預先用靈魂跟我告別了。 也許他在向我說對不起,因為他沒讓我把關乎他的書寫下去就溜號了。他一生一世相關文字很多,我要做的是將他這個人從故紙堆撿拾出來。一年前,我開始收集他的資料,他拿來一套《吳冠中文叢》,他親自寫的,讀來令人想起中國人經過政治運動時代,一切表述要向工農兵看齊,吳冠中也未能倖免,他的文叢凡是觸及個人思想情感的一概欠奉,「你可以在那個東西(指我寫他的書)加上你的想像和感覺。」他說。我明白他,他到晚年哪裡在乎一本書,他只是委屈。 在現代藝術和意識形態中盤桓無論他的繪畫如何被公認及他已是大師地位,他只是一個委屈的老人。我讀他四十年代留學法國的書信,驚訝於他曾經的精銳文字表現,他對內心世界及存在的關照是跌宕有致的,一個熱血酷傲青年躍然紙上。我只能憑他的行文變故揣想那種思想改造運動其手段之科學之嚴正了。隨便舉一例子:他在中國改革開放後,去了相隔三十餘年的巴黎,見到三十餘年前的老同學朱德群,一夜相談,談了甚麼?他隻字不提,我因而對他說「中國社會的某些避諱像是舊膏藥,它也貼在了您這個最有突破性去接受西方文化的老畫家身上!」在他人生的可圈可點中,我看到一個文學工程,我猜想如果我不幹這活兒恐怕中國再無人選了。 中國現代美術和意識型態的關係之盤根錯節在全世界無出其右,他儕身其中。我不懂看畫,我是憑了他的人生故事去看他不同時期的畫的,認為他的畫若單獨去論是不公道的,在他六七十年代畫社會主義幸福的花草瓜果中我聞到了無奈的芬芳,在他八九十年代的抽象構成中,我可以想及他終於能夠運用黑白表達自我的故作灑脫的緊張。有一次,他指著趙無極的畫本,問我如何將他兩人比較。 是難題了, 值得他近年來為之掂量的人恐怕只是他當年的留法同學趙無極,對方一直在歐洲生活,我大致評述:趙無極是畫抽象,中國因素對於他是必須運用的符號概念,而您呢是從泥土裡生長出來岩石縫中擠壓出來地去畫,從您的畫中可以看到社會的人為的人性的土地的等等的蹤跡,趙無極則不給人們提供多少說法。「你說得對。」他肯定。如今他那一輩的大師畫家只趙無極還在世,已得了老人痴呆症了,比他善於在人世周轉眷顧。 面對死亡的憤怒、不屑和迷惑吳冠中近年的畫作突然明亮起來了,不同於他曾經作為社會主義風景畫家的被迫的明亮,是小孩子剛剛找到色彩的明亮,他又和原來的從江南山野看世界的那個農家小孩子銜接起來了,明亮而乾淨,他一輩子和社會拉扯不清的東尋西找的美都臻於無形,「原來西方和東方走到一個頂點都是一樣的,是殊途同歸,是韻律。」他說。他沒有障礙了。他超越了西方資本主義意識型態也超越了中國社會主義意識型態。 因此我寧願將他的故去認為是如如自在的。在他和死亡的較量中他沒有輸。死亡,他一直跟我說的是這個,近年更是一見面就把這個詞劈面而來,仿佛它是一個燙手山芋,他要把它丟給我兜住,而我在這方面的交流無非是矯情,譬如生命在於當下,又譬如您面前的劣等茶水是應該換成好茶了,云云,他一概不予理會,當然他對我所謂對人生拈花微笑的價值觀是明瞭的,「和你談話很像是和熊秉明在一起。」他說。熊秉明是他有著半個世紀之交的留法同學,一個溫和儒雅的先生,在我們談話的前幾年已經過世了。 吳冠中決不苟同凡世俗情,連了宗教都一概否定,他對死亡的態度基本上是憤怒而不屑的,偶而也有迷惑,譬如他從報紙看到某個活到一百多少歲的人,那樣的長壽有意義嗎?他繼而用了習慣的否定語:亳無意義!他並向死亡咆哮:「我看不起這個世界了,我也看不起美術了。」於是我看到了晚年吳冠中的一個徵況:他把自己一生投入的繪畫和美術都斷然扯開,以示決不跟死亡妥協。 在他的簡舊的兩居室家中,他就這樣把瘦小伶仃的身軀堵在那裡,堵在死亡的風口,不,是「橫站」,一個他最愛引用的魯迅自稱在各方受敵時的為人架式。他的手勢舉起落下,令他又像野獸, 面對了死亡的槍口,想要將它推開而不是逃跑。他對生命尊嚴的捍衛令他在沒有必要的時候也保持了高傲。我以為這一切都是源於無奈大愛。他對繪畫和美的無奈大愛,是和死亡何等激烈地火併。他的激情後面必有孤絕梗倔的性格作支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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