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 床(短篇小說)
作者: 莫 言

專題

更新於︰2012-11-05 Print Friendly and PDF

編者按:莫言是一位高產作家。除中長篇以外,尚有八十餘個短篇小說。這篇發表於上海《小說界》今年第六期。描寫兩名洗腳房的按摩女的故事。小說是「中韓日三國作家作品聯展」之中國作家的開篇之作。該刊推薦稱,小說不長,卻顯示作家過人的才智,表面上漫不經心,把生活的真相襯托得凝重。

我右腳後跟痛,痛了有一年多了,去醫院拍片子。我只想拍右腳,但拍片人說拍一隻和拍兩隻錢一樣,於是兩隻都拍。醫生判讀片子,輕描淡寫地說:骨質增生。我問在哪兒增生?醫生用筆桿指點著增生的部位。我說哪隻是右腳?醫生指了指。我問左腳也有增生嗎?醫生說有,而且比右腳還嚴重。我問為甚麼右腳痛左腳一點也不痛?醫生說:這種病,沒有甚麼道理可講。我說有甚麼辦法治?醫生說:有,但沒用。我說那怎麼辦?醫生說多用熱水泡泡,滿大街都是洗腳房,讓她們給捏捏。 我問捏捏就會好嗎?醫生說:不捏也會好。

我跟著小廖沿著一條鋪著紅色化纖地毯的甬道,拐了好幾個彎,進入洗腳、按摩的大廳。大廳裡有兩個胖子躺著抽煙,兩個穿短裙的女子為他們洗腳。一位黑臉胖子,下巴上生著一個痕子,大聲叫喚:輕點,你想捏死我?!話剛說完就放了一個響亮的屁。

小廖皺皺眉,問引領我們前來的小姐:有沒有包間?

有吧,小姐充滿歉意地說,但我們的包間不許關門。

小廖道:你甚麼意思?

包間裡有兩張床,一台電視機。洗腳的小姐還沒到,我坐在床邊揉腳跟。小廖用遙控器折騰那台電視機,有圖像時沒有聲音,有聲音時沒有圖像。小廖說要換房間,我說算了。

洗腳的小姐——稱呼她們小姐似乎不妥當——洗腳的女孩?姑娘?女人?都莫名奇那個妙,也就順其自那個然吧。在成語裡邊摻雜上一個「那個」在我故鄉官場人群裡大行其那個道。如此能產生幽默效果。但語言學教授聽了會被氣死,翻譯家聽了會被愁死。

給小廖洗腳的那個小姐個頭很高,臉龐紅彤彤的,牙慘白,一看就知是本地人。本地水含氟,牙都是黃的,黃牙漂白後就是這般慘白。   

她問小廖:要不要先鬆鬆肩?

問甚麼?小廖道,怕我們沒錢嗎?

哪裡敢?那白牙姑娘道,您一看就像個老闆。

小廖瘦得可憐,我實在看不出他哪兒像個老闆。

這麼硬!白牙姑娘拿捏著小廖肩膀說。

該硬的地方不硬,不該硬的地方倒硬。小廖道。

一進洗腳房小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閑言碎語很多。

放心,白牙道,我會讓你該硬的地方硬起來,不該硬的地方軟起來。

你呢,老闆?為我洗腳的這位小姐頭髮蓬鬆,皮膚白皙,牙齒整齊,閃著瓷光。

我說,一樣。

她的小手很有力量地捏著我肩膀上的肌肉,說:領導長期伏案,肩周發炎吧?

怎麼又成了領導了?

老闆油嘴滑舌,領導沉默寡言。

一股奶腥味,吃奶嬰兒身上的氣味,非常好聞。

她給我洗腳時,我看到她烏黑茂密的頭髮中有一撮暗紅色的。眼神很熱烈。

水夠不夠熱?

不夠。

現在呢?她往洗腳盆裡倒了些熱水,問。

可以了。

你們每月多少工資?小廖問那白牙姑娘。

我們沒有工資。

做一個提成多少?

三十吧。

一天能做多少個?

那要看季節。

現在是旺季嗎?

現在不旺還有甚麼時候旺呢?要過年了。

今天做了幾個?

你是第九個。

那你今天已經掙了二百七十元了。小廖道,這樣算下來,一個月能掙七八千。

也就是過年這個月,平常日子連三千都掙不到的。

你今天已經做了幾個?我問面前的小姐。

你是第八個。

《第八個是銅像》。

甚麼銅像?噢,她笑道,想起來了,我還真看過這部老電影,阿爾巴尼亞的。

你,你才多大啊!

你甭管我多大,反正我看過。

在甚麼地方看的?

北戴河。她報了一所療養院的名字。

我去過那療養院。

你?

是啊!

那我該叫你首長了。

我算甚麼首長。

不是首長怎能去那兒。

我是放電影的,給首長放電影。

真的嗎?怪不得你一進來我就感到面熟呢。

你就順竿爬吧,我去那兒放電影時,你大概還沒出生吧。

我可不刁、唆。

你在那兒幹甚麼?護士?

我要在那兒當過護士還用跑這兒來給你洗腳?

那你幹甚麼?

   服務員,打掃衛生,端茶倒水。

能在那少山端茶倒水也不簡單。

那倒也是,俺們全縣一百多報名的,就選了我們兩個。

百裡挑二。

她開始捏我的腳。

我右腳後跟痛。

是這兒嗎?

內側。

這兒?

是,哎喲,輕點!

裡面有個珠兒似的滾動呢!

怎麼回事?

筋膜炎。

你怎麼知道?

好多客人腳後跟痛。

不是骨刺?

筋膜炎,我看過書。

喲,你也看過書。

我是高中畢業呢。

能捏好嗎?

待會兒可以在這個地方刮疹拔罐,把裡邊的痕血拔出來就好了。

那太感謝你了。

我現在就給你刮。

哎喲,好痛!

忍著點,虧你還當過兵!

你怎麼知道我當過兵?

你自己說的嘛!

你怎麼跑到我們這裡?

犯錯誤了唄!

甚麼錯誤?

作風錯誤!

噢,這可是個嚴重的錯誤。

小人物是作風錯誤,大首長是聯繫群眾。

你還挺幽默!

我還表演過相聲呢!

女相聲?

沒聽過吧!我是文藝骨幹,要不是犯了錯誤,早就被文工團招走了。

可惜。

我也覺得可惜,你知道我的嗓門有多高嗎?我能唱「青藏高原」。

那是夠高的。

你到底犯了甚麼樣的作風錯誤?能講具體點嗎?小廖問。

我們這邊說話,你在那邊不許插嘴!

我們是學法律的,沒準能幫你平反冤假錯案呢。

我這也算不上冤假錯案,都是我自找的。嘿,還挺豁達的。

小廖,俺們可是礦工的女兒,骨頭硬。

你怎麼會到高密這個小縣呢?又偏僻又落後。

首長,您這話不對!高密東靠青島,西靠濰坊,交通便利。一點都不落後。

你老公是幹甚麼的?

沒事幹,在家看孩子。

你有孩子了?

有了,一歲半了。

你們怎麼認識的?

他在那兒當兵。

我明白了,你們是違規戀愛。

對,她說,戰士不准與駐地女青年戀愛。

你老公在那兒幹甚麼?

炊事員。

給首長做飯的。

他沒那麼高手藝,給我們這些工作人員做飯的,炒大鍋菜。

勺子有眼,是不是淨把肉往你碗裡盛?

哪兒啊,現在誰還喜歡吃肉?

那你怎麼會看上一個小當兵的呢?

長得帥唄!

有多帥?

有點像張國榮。

噢,跳樓那個。

我老公身體很健康。

你長得那麼漂亮,又能歌善舞,沒被首長看上?小廖問。

你怎麼又插話呢?

隨便問問嘛。哎喲,你想捏死我?!

白牙腳娘道:誰讓你吃著碗裡看著碗外。

   哎喲,還吃醋呢。終於被女人吃了一次醋,也不枉了為男人一生。但我還是想知道,難道就沒個首長看上你?

他們看上我,我還看不上他們呢。

想不到你還挺有氣節。

不是跟你說了嗎?俺們是礦工的女兒。

礦工的女兒也有巴結權貴的。

我真看過《第八個是銅像》。那年夏天,那位首長——點了一個我很熟悉的名字——不知哪根筋抽了,點著名看老電影,甚麼《多瑙河之波》、《地下游擊隊》⋯⋯瞧瞧,瘀血出來了。

你的手很有勁。

靠手掙飯吃,沒勁不行。要不要我再給你拔上一個罐?

要吧。是不是可以用針扎上幾個眼,拔罐時可以將瘀血拔出來。

不用,下次你來,我給你用鹽水泡腳,鹽消炎。

「鹽是屬於人民的。」

「因為海是屬於人民的。」

「消滅法西斯!」

「自由屬於人民!」

你們說甚麼呢?白牙姑娘問。

我們對暗號呢!她笑著回答。在之後的一個月裡,我先後七次找她洗腳。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年齡、籍貫。我還見到了她的丈夫,果然是個很帥氣的小夥子,兩隻憂鬱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自來卷的頭髮,有點像《第八個是銅像》裡的主人公易卜拉欣,尤其是當她給孩子喂奶,他站在一旁抽煙的時候,更像。他抽那種不帶過濾嘴的香煙。易卜拉欣抽的也是不帶過濾嘴的香煙。易卜拉欣猛吸一口煙,將煙霧從口裡噴出來,接著又將噴出來的煙霧吸進去,就像一條蛇從洞裡伸出頭又縮回頭一樣,他也這樣。她的兒子非常漂亮,非常健康,身上散發著酸甜的奶味兒。每天下午,三點到四點之間,她都不接活兒,這段時間是屬於兒子的。她說,這是我兒子的下午茶時間。我說你老公跟張國榮毫無相似之處。她說,不像嗎?我看著像。她的老公姓汪,名叫海洋。我說你這個名字裡水可真多,汪洋大海啊!他說:那又有甚麼用?我現在是吃軟飯的,靠老婆養活。我說你太貶低自己了,在家看孩子,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嘛!他苦笑著說:您說話的口吻挺像個政委。她在一旁說,他就是政委,甚至比政委還大。我說,小汪,你妻子真能幹,你們將來會過上好日子的。他將煙蒂扔到樹叢中,有氣無力地說:將來,將來在哪裡?

我第二次來找她洗腳時,給小廖洗腳的那位沒來,換了一位瘦長臉兒的。

我問她:白牙呢?

她說:到紅床那邊去了。

為甚麼?

你說為甚麼?那邊掙錢多呀。

這邊掙得也不少啊。

比那邊少多了。

紅床是幹甚麼用的?小廖問。

你就裝純潔吧。

我沒裝,我是真純潔。

待會兒,你們自己看看去。從這裡出門,沿著紅地毯走,拐兩個彎就到了。

你為甚麼不到「紅床」那邊去?

我去了誰給你治腳?

對,別去,千萬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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