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天地父女情
作者: 金 鐘

書評

更新於︰2013-02-06 Print Friendly and PDF

香港作家石貝女士紀念父親的回憶錄《一片冰心在玉壺》,描述香港出生的一位外科醫生,奔赴大陸為民治癆,卻飽經政治折磨,含冤而死。即將由五七出版社香港出版。


●香港作家石貝。2005 年聖誕節在香港。

認識石貝,二十多年了,但只是在拜讀了她的這部書稿,我才真正瞭解她。石貝一九八○從大陸移居香港,比我早一點。初到貴境,香港那些豆腐塊式的報紙專欄,是我們幾乎每天的必讀。因此,知道《明報》有一個專欄作家石貝。有一天,去《明報》辦事,在大門口有人指給我說,那位就是石貝。只見一位打扮很斯文的小姐,匆匆而過。聽說她還是金庸的秘書。中英文都好。

之後,大家同行,熟悉了一些,知道她名叫歐陽碧。後來,大約是香港回歸前後,聽說她移民加拿大,和在溫哥華的前輩許行先生常來往。這時我已經深深地陷落在雜誌的苦役之中。記得她曾寫文章批評姜文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很有同感,她提到文革中「黑五類」的生活。後來開放雜誌也發表過她回憶知青年代的文章。最近,看了她回憶父親的這本書,才知道她和她的家庭,在大陸遭遇的苦難。雖然只有十萬字的文章,但故事非常沉痛。我在香港經營雜誌和出版社,小本生意,卻有一個觀察大千世界的機會,面對中國百年來的歷史,尤其是二十世紀後半葉中共上台以來,多少悲歡離合,多少家破人亡的故事,心都被磨得快麻木了。但石貝和她父親的不幸,仍然使我感動,難以自己。

名醫挨批鬥,三次自殺死去活來

石貝的父親歐陽靜戈,廣東新會人,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同年出生於香港。在廣州學醫,九一八事變後,考取軍醫資格,為國效力。一九三八年抗日戰爭開始,和太太決心到上海行醫。適逢國人肺癆流行,乃投入醫療,出任兩家肺病醫院院長、防癆協會總幹事,一九四 七年被派往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等處深造,一九四九年以對新政府的期待,留在上海繼續防癆服務。一九五○年父母作為名醫,被邀請出席北京全國中華醫學會首次會議。一九五一年應邀舉家遷往北京,任民航總局之「民升醫院」院長。

從一九五三年三反運動開始,歐陽大夫厄運臨頭,直到去世,都在歷次政治運動中挨批鬥,下放勞改,度過淒風苦雨的後半生。三反竟然將這樣一位捐獻進口X光機、為民治癆的名醫誣為貪污的「大老虎」,被迫自殺,未遂。押回上海對質,無罪。卻被撤職,禁止做外科手術。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又被領導誘騙發言,聲淚俱下批評中共虐待知識分子,被打成「極右分子」。第二次自殺,被救活。工資連降五級,趕出北京,到灤平、承德醫院接受改造,包括掃廁所的侮辱。文革的恐怖專政中,歐陽大夫又是對象,第三次自殺,可以想像,他是怎樣的死去活來。

這樣一位名醫的命運,使我想起王友琴在《文革受難者》書中描述的潘光旦教授概括自己在共產黨治下的命運是四個S——即投降、屈服、活命與滅亡的英文字(Surrender、Submit、Survive、Succumb)。著名的社會學家、留學哥大的潘光旦是只有一條腿的殘疾人,文革中被迫趴在地上拔草,接受懲罰,一年後冤死。

那個時代,多少人受不了一次次運動的屈辱和折磨自殺而死,多少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奔赴死亡,九死一生——中國為什麼沒有一部「自殺史」啊?歐陽大夫三死而忍辱偷生,恐怕他的愛女石貝也難以探測父親內心的痛苦與悔恨於萬一!


●石貝(左)和父母攝於文革中1970 年北京。(石貝)

命運坎坷,不忘治病救人天職

但是,石貝在這本書中,為我們記錄了一個罕見的啟示,可以窺視這位悲劇人物內心的一角,那就是她父親留下的五份針灸手稿。那是一位忠誠的醫生在漫漫長夜中恪守人道主義職業操守的證明。歐陽大夫在一九五三年倖免於三反運動的滅頂之災,深知已經從新中國的科技精英墜入「人民的敵人」,正當盛年(四十二歲),他不甘沉淪。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一個新的專業跑道——自學針灸。西方醫學教育和豐富的臨床經驗,使他幾乎是點石成金地成為現代針灸學的先鋒。他一九五四年的第一份報告,便宣稱針灸可以進入醫院的臨床治療。他借用西醫的解剖學,準確找到穴位,是將西醫和中醫針灸相結合的第一人。

歐陽大夫的針灸療效彰顯,卓然成家。在北京時,費孝通教授、畫家吳作人、齊白石、副市長吳晗都是他的針灸受益者,齊白石曾贈畫致謝,吳晗送過一個手風琴。在灤平、承德,以待罪之身為鄉親父老看病扎針,遠近聞名,求醫者應接不暇。不僅施針灸於他的專長肺結核治療,更遍及闌尾炎、腦溢血、聾啞人等疑難病症,當中風病人走著回家,啞巴到處說醫生好話時,歐陽大夫成為當地有口皆碑的「神醫」。年幼的石貝一九六二年去探望父親,竟不明白為什麼街上那麼多人,都和父親熱情招呼。成年之後,她才明白那是「中國知識分子的赤誠、堅忍、坦蕩和無私」換來的尊重——她將這本書題名為《一片冰心在玉壺》。

政治殘酷,摧毀一個美滿家庭

石貝說,父親喜愛音樂,善彈曼陀鈴。他百彈不厭的曲子是《Home Sweet Home》,寄托了他有家不能歸的孤苦心情。《可愛的家》這首美國開拓時期的民歌已經傳遍世界,中國也一度流傳:

我的家庭真可愛,幸福又安詳,無論我在哪裡,都懷念我的家,好像上天降臨的聲音,向我親切召喚,我走遍天涯海角,總想念我的家。

但是,到了毛語錄歌肆虐的年代,已經沒有人再敢唱,也沒有人再敢奢望「天下沒有比家更好的地方」,可以躲避鋪天蓋地的紅色風暴。石貝悲痛地寫道:「共產黨的狠毒」,不僅在於對有貢獻的知識分子實行政治迫害,還「將他們驅逐出京城,分裂他們的家庭,連基本的人倫之情都被強行奪去。」石貝真切而坦誠地記錄了她的少女時代所親歷的,她的家庭的毀滅──是這本書最感人的部分。

石貝後來曾經設想,假使她父母當年不是為了報國治病救人而留在香港,她會有一個多麼幸福而溫馨的家啊。父母都是醫生,在上海期間,生活事業也相當安穩,有成就,有尊嚴。但是到了北京之後,尤其是一個反右運動,近親家人六人打成右派,母親一言未發,也因父親「極右」而劃成「中右分子」,被空軍後勤醫院掃地出門,一位資深的小兒科兼婦科醫生,處處醫院都不敢接受,只能在一個幼兒園醫務室棲身。而四個孩子都在讀書。

父親遭遇不測,家庭經濟困窘。從母親到哥哥姐姐面對的最大壓力是「和父親劃清界限」。父母感情變得冷淡,父親被流放十七年,母親沒有去探望一次。當父親在外地文革中傳來自殺的消息,母親的反應是:

「你爸就是這樣不負責任,一受不了就要自殺,他死了倒輕鬆,我們呢?我們背了他這麼多年的右派家屬包袱,已經夠瞧的了,這回他真要死了,那壓力還不是我們來受?」

和母親相依為命還在念中學的石貝,描述「那天晚上,飯菜在桌上放涼了,我們誰都不想舉筷,昏黃的燈光籠罩著一屋的沉悶,我的淚水一再湧出,我不想在母親面前掉淚,惹她傷心。」今天的中學生啊,你們能夠想像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一個怎樣無情的世界啊!


●歐陽醫生1957 年反右運動被誘騙發言,批評共產黨的知識分子政策,被打成極右分子。當時和太太、石貝等合影。

女兒伴隨父親的苦難一道成長

人們常說,家庭是一個男子漢的避風港,當你在商場、政壇、事業乃至旅途遭逢失敗和意外時,家庭的溫暖總能給你慰藉和補償。但是,共產黨的革命連這條最後的出路也完全封殺、堵死。就是要讓你「眾叛親離」、生不如死。(李志綏回憶錄記載,毛在發動文革時跟他閒談:「這次恐怕又有千把人自殺。現在是天翻地覆,我就是高興天下大亂。」學者丁抒研判文革初期有十到二十萬人死於自殺。)無疑,「走投無路」是自殺的重要原因。著名作家老舍之死就是因為被社會拋棄,又被家人拋棄,萬念俱灰而投湖自盡。老舍一家四口,死了三人。

石貝是家中最年幼的成員,在出身歧視中長大,思想相對單純,反叛意識萌生。天然的親情成為她和苦命的父親之間割不斷的紐帶。她回憶文革時,只有她和母親留在家中,天天提心吊膽怕紅衛兵來抄家。她的思念,她的悲情,都寄託在下放承德的父親身上:

「自我懂得寫字,承德二字就被不計其數地寫在信封上。承德即父親,父親即承德。像是一條無形的脈管一樣,在承德和北京我家之間,流了二十多年的血、淚、情、愛。直到今天,看到承德二字,都會有一種特別感觸,觸動內心深處的傷痛。」

她的智慧和情商伴隨父親的苦難一道成長,對父愛的嚮往,和她抗拒知青下鄉一樣,是她在文革逆境中啟蒙和成熟的標誌。她以女孩子的一點小聰明,就矇過了軍代表,讓在勞改中受傷的父親回到北京。又為父親戶口遷回北京,和皇城的官僚們打了一場長期的「抗戰」。最後,也是她,為了家人說服父親寫右派改正的「申請報告」,父親原是堅拒申請的,非常鄙夷當局這種做法,看不起有些右派對共產黨感恩戴德。

歐陽大夫一九七八年以大面積心肌梗死而辭世,終年六十七歲。母親在悲痛中對石貝說,你爸走了,這個家就只有我們倆了。兩位姐姐一個哥哥在外地工作,他們回來和父親作了告別,以前他們為了個人的進步和前途,一直和父親「劃清界限」,甚至每年父親回家探親一個星期,他們要待在學校不回家,避免和父親見面。二姐後來深感悔悟地對石貝說,她是一個不孝的女兒。石貝諒解家人對父親的疏遠,她知道這都是所謂階級鬥爭,公開號召消滅「人性論」,企圖把人變成狼的後果。──而實際上,這種罪惡的政策,不僅毀掉歐陽的家庭,導致無法數計的親情撕裂、家破人亡,悲劇的後遺症在今天中國家庭中蔓延無窮。

父親疼愛的小女兒伴陪他渡過生命的最後歲月。他的北京戶口,在去世前一個星期才辦好,四人幫倒台,他臉上才露出一絲笑容。歐陽大夫給女兒留下的遺言是,他已經到了生老病死的最後階段,「我根本不覺得這個世界還有甚麼值得留戀。」他對女兒說,「總有一天,你會去香港的。」

父親過世兩年,石貝繼母親之後,帶著傷痕累累的青春記憶和父親有關針灸的遺稿,來到父親的出生地香港,尋找新的生活。

現在,歐陽靜戈醫生的一代,已經消失在歷史中,「黑二代」們也漸漸年華老去,但是民族的曙光還沒有升起。人們期待倖存者和石貝一樣,為歷史留下一頁見證,總有一天,這些文字會變成國民教材和藝術家的靈感,訴說中國曾經有過一個多麼黑暗和悲慘的時代。

二○一三年一月十六日 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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