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之外，任何人可以到網站上註冊出版社和申請書號。只需幾十塊錢，只要幾分鐘，就可以搞定你的出版社和馬上出版你的書，立即銷售。

●索爾仁尼琴（1918 - 2008）葬禮上俄羅斯總理
梅德韋傑夫獻花流淚。他的書摧毀蘇聯政權的道
德基礎。最後巨著《紅輪》2011 年在中國出版。

在iPad（平板電腦）上，輸入「玫瑰壩」三個字，馬上就可以看到這本書，再點擊購買鍵，這部長篇小說就會立即出現在眼前。三十秒鐘買書。——很簡單很容易。然而我知道這本書走過的漫長路程。

六年前，我收到一個電子郵件，是一名網上讀者寫來的，問我是否願意讀一本題為《玫瑰壩》的長篇小說，非常長，寫的是農村的事情；作者叫謝寶瑜，住在加拿大；他自己出版了他的書。 我回信說，我願意讀。很快，我收到了從加拿大寄來的書。封面是淺藍灰色，黑色的書名、作者名字和出版社的名字「綠野」。全書九百一十九頁。

卷首有一頁「玫瑰壩方言」，解釋書中一些四川方言詞語。我能大致聽懂四川話——我一口氣看了三百頁。從這個虛擬的地名「玫瑰壩」的「鎮反」、「土改」、「三反五反」⋯⋯一直往下看去。後來又找時間把全書看完——看到「玫瑰壩」的文革，以及主要人物的死亡。

一本揭示四川農村真相的小說

能很快讀完這本九百頁的小說，首先是因為這本書語言明白易懂，行文生動流暢。看了一部分，人物變得立體化和熟悉起來，閱讀和理解的速度也就快了。四川話本來就有趣。

這也是因為我想要讀到對鄉村生活的真實描寫。在小時候，只能看到像《豔陽天》和《金光大道》這樣的小說。意識到農村的痛苦，是在下鄉當「知識青年」之後。即使已經離開饑荒多年，我也看到了很多因營養不足而發育不良的農村孩子，以及經歷過飢荒的產婦。知青想方設法回城，也是想要吃得好一點。

文革結束後，新的當局解散了「人民公社」。我到北京大學讀書時，中關村的「自由市場」，農民們來出售他們種植的蔬菜。大學生們則來買毛時代吃不到的花生和葵花瓜子。

很諷刺的是，市場在變，文學和歷史寫作卻遲遲不改變。 有一天校中有個討論會，討論世上是否存在「人性」以及 「人性」是什麼。當時這算是一種「突破」，因為毛澤東說過沒有超越階級性的「人性」⋯⋯在擁擠而空氣不流通的教室裡，我的眼前出現了因營養不良而雙眼浮腫成為一條細縫的產婦的臉（她姓萬，是我們生產隊裡的勞動好手）。

所以，我一直想要看到用自由意志書寫的鄉村生活和歷史的書。但文革後當局並不願意完全指出並說明中國社會制度的改變，不願意暴露和記錄黑暗的過去。

好幾年來，多次聽到有學者在強調毛澤東進行偉大的烏托邦試驗，動機是真誠的。還看到美國人韓丁（寫過關於中國農村的《翻身》和《深翻》書並在文革期間多次訪問中國受到隆重招待）在一九九○年代寫文章說中國應該堅持毛的農業政策堅持大寨道路，卻無人反駁。我不由得想起，經歷過饑餓、貧困和匱乏的幾億人，保持沉默，莫非真的變成了毛的烏托邦試驗室中的小白鼠？

建構歷史和《墓碑》相映互補

《玫瑰壩》正是一部揭示真相的大書。閱讀這本書的時候，我們回到了那個已經幾乎被忘卻的年代。在普通農民和鄉村「幹部」之間，目睹共產主義的社會改造怎樣開始和發展，以及伴隨著這場社會改造而發生的迫害、饑餓、貧困和死亡。《玫瑰壩》只講了在當時來說普通而平常的故事，卻顯示了無產階級專政理論和共產主義理論的荒謬和殘酷。例如，書中描述在「吃飯不要錢」的「公共大食堂」裡，幹部掌握了食物分配大權。大饑荒隨著公共食堂的建立而來，書裡的一個幹部拿兩個玉米饃，就足以誘惑和脅迫村裡的女人就範。小說也並不把事情簡單化。此人好色貪吃，卻在大飢荒最嚴重的時候抗拒上級指示，允許農民私自舉火煮點草根樹皮來吃，後來又不嚴格執行「政策」，允許老百姓偷偷種點私有的莊稼，讓人能有點活命的口糧。這些故事表明，壞的「政策」遠比壞的個人造成更大的災禍，而壞的理論又是壞的政策的來源。

《玫瑰壩》也寫出了「人民公社」制度的自身矛盾。公共食堂是「一大二公」而「平等」，但是馬上建立了「大灶」「中灶」和「小灶」。領導幹部吃「小灶」，「突擊隊員」吃「中灶」，普通人吃「大灶」。很明顯，沒有這套等級獎懲，這個制度也難於維持。誰要指出這種自相矛盾，只有等著迫害落到頭上。

小說裡的人名地名都是虛構的，但是小說揭示人的心理變化過程，有普遍的現實意義。舉一個例子：按照傳統的規矩，當地的男人從不打女人；那裡的女人從不打人，因為打人的女人嫁不出去。是在五○年代初的鬥爭會上，玫瑰壩的小姑娘學會了打人，而且後來當上了幹部，也嫁給了大幹部。我寫文革歷史。調查了北京的十所女子中學。一九六六年夏天，十個學校中有三名校長和兩名教員被女紅衛兵活活打死。最近幾年有幾個前紅衛兵起來否認暴行，那原因並不費解。但是也有年輕人覺得難以置信。要是他們讀《玫瑰壩》，會對這打死五名校長和教員的案例有所理解。

六個月以前我寫了文章恭祝楊繼繩先生《墓碑》書的英譯本出版。那是「歷史書」，沒有絲毫虛構。作者用事實和統計數字來讓我們瞭解和認識毛澤東時代規模巨大延續持久的大飢荒，導致了三千六百萬中國人餓死。在八十萬字的最後部分，作者得出結論：極權主義統治是造成大饑荒的主要原因。《墓碑》去年同時翻譯成四種語言出版發行，也體現了這種偉大的「歷史寫作的力量」。實際上，《玫瑰壩》也有這樣的作用。小說能形象地細緻地寫出那個時代的人物、風俗和世情，人們的心態和心理，在不同的層面上建構歷史。《玫瑰壩》裡所寫，和《墓碑》所寫，可以互補。

讀《墓碑》和《玫瑰壩》這兩部不同的作品（相同之處是二者都很長），也可以理解為何俄國大作家索爾仁尼琴在他的巨著《紅輪》中把真實的歷史人物和事件，與虛構的人物和他們的成長同時寫在一起。這種手法可以幫助作者在更大的廣度和深度上重構俄國二十世紀歷史。感謝中國的幾十名俄文專家，把這部二十卷的巨作翻譯成中文。

電子出版和銷售作者變成超人

我和《玫瑰壩》的作者通過幾次電話和電郵，知道他生在一九五○年代中期。小時候父母離異，主要是因為所謂「政治問題」，在那一代人中這不是少見的例子。他隨祖父母在四川的一個小縣城長大，看到了聽到了並也經歷了那裡的各種故事，這就是《玫瑰壩》的資料來源。文革後重建高考制度，他考上大學並讀了英美文學碩士，後來到了加拿大，讀了經濟和管理的學位，現在是會計師。他在加拿大結婚，有了兩個孩子。他寫了這本書。沒有出版社願意出版，他就自己註冊了一個出版社，名為「綠野出版社」。他花了一萬多塊錢（加幣），印了一千本。我收到的，就是其中之一。

聽說在中國一個書號（ISBN）可以賣兩萬塊錢（中國錢）。現在中國可以允許私人企業，從小飯館到大煤礦。但是私人媒體和出版社，卻是絕不允許的。所以書號可以私下賣到這個價錢。在中國之外，任何人可以到網站上註冊出版社和申請書號。例如，註冊「綠野出版社」只用了七十五塊錢，只要幾分鐘，你就可以「搞定」你的出版社和馬上出版你的書。

綠野出版社現在只出版了一本書，他歡迎別的朋友來使用他已經獲得的ISBN書號。而他最近在網友們幫助下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在網上「蘋果商店」出版和發行《玫瑰壩》電子書。電子書上網出售以後，謝寶瑜來過一個電郵，說他在某章某節又發現了兩個錯字，透出懊惱的意思。我回信說，你現在不但是作者，而且是編輯，還是出版人。過去，你上班掙錢來付款印書，現在，你自己設計和製作電子書。身兼數職，足夠偉大，不必自責。

然後我又添了一句：你已經成為「超人作者」。我們當然知道，誰也不是電影裡的「超人」，有特異於常人的神通。我這樣說，只是指以異乎常人的努力來工作並且很有效率的人。此外，有了新的自由，只是給了更多選擇的機會，而不是確保成功。甚至在這種意義上，社會條件和高技術給我們的「自由」是一種壓力：當你絕不會因為被搜抄走的手稿進監獄的時候，你會不會來寫一本書呢？當你有了時髦的iPad，你會不會購買一本書支持它的作者呢？

最早向我介紹《玫瑰壩》的朋友，曾經撰文對中國人沒有寫出像俄羅斯作家那樣的偉大作品深感遺憾。她說的是事實。可是也應注意到，我們當中就有一些不凡的人物在出現和成長。讓我們向「超人作者」致敬。

二○一三年四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