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恐懼走向研究赤潮
作者: 裴毅然

大陸傳真

更新於︰2013-06-08 Print Friendly and PDF

本人出生一九五四年,上小學前,母親就再三嚴肅叮囑:「家裡大人說的話,絕對不能到外面說!」文革前,母親叮囑升級:「你在外面說話,直直要小心,多少人禍從口出!」最有說服力的是幼稚園密友之父,孤兒出身的新四軍,杭州一家保密大廠二把手,從頭紅到腳的十三級幹部,竟劃「極右」。那會兒,我弄不明白何為右派,只知道都是說話惹的話,後果很嚴重。


●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裴毅然教授,經歷
毛澤東時代迄今的紅色中國的巨大變遷。

童年開始生活在恐怖之中

「禍從口出」成為童年最濃重的心理陰影,「千萬不要忘記」、「不要亂說亂動」⋯⋯我的「言論自由」從那時起就被剝奪了,開始生活在恐怖之中。反右威力,我從那位「開襠褲朋友」的父親臉上第一次讀到。他被開除黨籍、直降六級,一下子成了不能「亂說亂動」的階級敵人。那副悲哀容貌,至今鮮然在目。

本人少年時代好說好問,話務員的母親十分擔心我惹禍,要我「沉默是金」。憋屈的童年,空氣中飄著不祥。反右對妻子一家也影響深巨。岳丈出身浙東「三五支隊」,接收《東南日報》軍管幹部,曾任浙江省委宣傳部長陳冰(文革後天津市委書記)秘書。鳴放時,講了幾句有關農村窘狀的話,全賴陳冰力保,才劃「中右」,留黨察看兩年,保住黨籍。剛生妻的丈母娘驚嚇之下,縮回奶水。文革時,岳丈被誣「漏網右派」、「假黨員」,以酒澆愁,喝壞身體,不到五十就去世。十六歲參加革命的丈母娘一生未得提拔,退休仍是個「副處」。多虧反右使她家成分不佳,妻才多少理解一點「黑五類」,共產黨的女兒才肯嫁給國民黨的兒子。

文革爆發,加入紅衛兵要填成分。回家問父,父親尷尬至極,轉著彎告知其家庭出身血血紅——城市貧民,本人成分則墨墨黑,上了《公安六條》的國軍少校,標準黑五類——「歷史反革命」。我一下子明白了母親何以再三再四嚴誡,原來底兒在這裡!我與十分嚮往革命的姐姐(杭女中初三生),那個絕望、那個驚恐⋯⋯只要巷口響起抄家鑼鼓,姐弟倆便瑟縮發抖,生怕鑼聲停在自家門口。淪為菜場會計的父親很識相,自踏三輪車請來造反派抄家,那晚破天荒囑我晚點回家。我瘋玩至八點多才回家,一進門,滿地狼藉,母親最珍愛的照片散落一地⋯⋯我頓時明白了「無產階級專政」。鄰居葉阿婆站上洗衣石板,掛牌「逃亡地主婆」。很要好的小學同學也論起階級,「富農」「資本家」「貧農」「革命幹部」⋯⋯

六四的體驗:反右還在延續!

文革結束,上山下鄉八年的我考入黑龍江大學。五十五號文件下達後,去那位「開襠褲朋友」家,其父從箱底翻出陳年稿紙——「極右」發言記錄,省級直屬機關處級以上幹部座談會上的「鳴放」。關鍵性幾句:工農產品價格剪刀差、中央領導也可能犯錯誤。他一口濃重蘇北腔:「你現在是大學生,能懂了,我什麼地方反黨?中央領導有可能犯錯誤,錯了嗎?」他那一臉悲憤,深澱我心,不禁想到反右很值得研究,但立即自我槍斃——怎麼可以研究黨的錯誤?不敢再向前多想。

一九八○年代,「五○後」競相一江春水向西流,奔歐赴美。上海相聲說有的滬青死也要死在西寶興路(上海殯儀館之一),因為帶個「西」字。

真正覺得必須研究赤潮,源自六四。六四槍響,為中國「徹底」送走馬列主義。研究形成六四開槍的紅式邏輯,我已意識到其間價值。九一年,我入杭州大學攻讀文學碩士,懾於左威,尚不敢正面研赤,但選擇了尚為禁區的人性研究。

六四後,老左派來打隔代新右派。本人執教的浙廣高專,新任黨委書記即反右積極分子,五七年復旦新聞系學生黨員。六四期間,本人在杭州中心廣場發表演講,並在廣場為學生廣播站審稿數日,公安局備案的「露頭分子」。這位書記偷偷摸摸聽我的課(隱坐高個學生身後),下令停我的課,要我「深刻檢查」。我當時就意識到:反右還在延續!從五七至六四,邏輯一脈相承,上一代「右派」遭受的紅色恐怖這次輪到我們這一代品嘗了。

○五年初,本人首次訪學香港,得閱港報港刊,接觸「不同聲音」,才感覺「德不孤」,正式以知識份子為切入點研究赤潮,陸續在港刊發表「不同聲音」,包括對反右派運動的研究與評論。

研究赤潮過程中,我很快發現自己全身浸淫紅色,已難徹洗,不僅詞語一片紅,連思維邏輯都血血紅。每走一步、每深入一寸,都會自警「這不符合黨的要求」、「那是不是太反動」、「阿拉會捉進去?」⋯⋯反右滲入的深深恐怖、自幼輸入的紅色說教,成為走向獨立自由必須首先掙脫的縛繩。

當今大陸知識界仍籠罩在「反右後」的暴力陰影中,雖然寬鬆一些,但性質同一:必須為中共守諱,必須回避敏感話題,必須握守言論尺度。維護一黨專政的「相對合理性」,必須替中共各種「失誤」尋找客觀原因。

深遠的影響,艱難的醒悟

反右是中共暴力直接鎮壓士林的起點,英俊沉下僚,老粗管老細,開啟通往文革的意識形態甬道,直接影響我們「五○後」一代。耽誤我們這一代,自然就是耽誤國家的整體發展。紅衛兵一代淪為二十世紀文化程度最低的一代,承受國家大方向嚴重出偏的後果。

最近讀到北師大女附中紅衛兵頭頭劉進、宋彬彬的「檢討書」。這些六旬紅老太的檢討,表面真誠,內容空洞,對文革仍「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無限懷念,拖著一個個意味深長的「但是」。他們至今仍未建立基礎人文理念,對人性人權等普世價值十分隔膜,尤其對「生命第一」十分淡漠。卞仲耘校長死訊公佈時,北師大女附中一個班級的中學生全體鼓掌歡呼!不徹底肅清毛澤東思想、不追究赤色邏輯,「反右」就還未結束,也無法結束。

今天,面對悖論政局——「反腐敗亡黨,不反腐亡國」,而真反腐又必須結束一黨專政,中共又不願意。這麼不死不活地拖著捱著,國人只能眼睜睜等著「大結局」。對「五○後」、「六○後」來說,更可悲的是尚不自知的傷害。直到今天,中國社科院、中國發改委這樣的高層機構,仍未形成容忍「不同聲音」的氛圍,頻頻打斷不同意見者發言。這些「專政論者」認為捍衛真理就必須讓對立者閉嘴。顧准之子高梁(1948—)至今仍是最堅決的擁毛者:「這個國家是他締造的,締造容易嗎?沒有毛澤東的恩德,有中國的今天嗎?」這位名士之後看來已終身難出「左漩」。

上海作協副主席趙長天(1947—),青年時代的女友乃初中同學,他自滬赴川當兵,女友去了黑龍江生產兵團,通信多年,「但⋯⋯是不敢放任自己的情感的。戀愛是一個恥於出口的字眼,甚至要壓制閃出這方面的念頭⋯⋯我們在戀愛中的信件,都可以公開在壁報上貼出來,說的都是革命的語言。」七三年趙長天攜女友同遊莫干山,滿山翠竹滿谷林濤,鳥鳴泉聲,靜得只有他們兩人,然而,「除了在下山的陡坡援手攙扶,我們沒有更親密的接觸。沒有接吻,沒有擁抱,更不會住在一個房間。」而且,「什麼是性行為,我們根本就不知道。我們對於性的常識,幾乎為零。主流社會的聲音,和『性』是完全絕緣的⋯⋯第二年我們在新婚之夜,還不知上床是怎麼回事,真正是在黑暗中摸索。現在的年輕人只好當笑話聽了,但我相信,這樣的情況,絕不在少數。我們總算自學成才了。聽說有結婚多年始終不孕,去醫院就診,才明白根本就沒有同房。」

八十年代初一次調查,中國婦女百分之六十無性高潮,僅僅視性為傳種接代的例行公事,百分之十有性恐懼,僅百分之三十享受到性高潮。

右派翻身,反右尚未真正平反

毛澤東剛愎自用,以「愚者暗於成事,知者見於未萌」自居,認為個人獨裁乃「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強硬推行未經實踐證效的公有制、計劃經濟,行「大仁政」,建「不世之功」,最後弄得「童子不歌謠,舂者不相杵」(《史記 商君列傳》)。儘管歷史已將毛釘上恥辱柱——有史以來最大暴君,但整個國家畢竟為世界共運為他毛澤東支付巨大代價,真正應該「千萬不要忘記」,至少必須「年年講」。

尤其毛像尚未下牆、毛屍尚未出堂,赤色邏輯尚在大陸運行,十三億國人尚強迫「被代表」,作為捍衛人類價值標準的人文知識份子,有責任站出來吶喊一聲。我們這一代不能完成,那就移交下一代,世世代代挖山不止,最後移去這座阻擋中國前行的大山。

「反右」成為赤潮由盛轉衰的轉捩點。「東風」「西風」較勁,美國出了比爾·蓋茨、巴菲特這樣裸捐的「共產主義新人」,歐洲也有一批拿得出手的各色當代人物,而「無限優越的社會主義國家」,出了什麼新人?整個紅色士林理解人類近代思想都有難度,層次甚低,倒是出一茬茬貪官(都曾高調自稱公僕),「產品比較」當然是真正的終極檢驗。

「右派分子想翻也翻不了」,歌猶在耳,「右派分子」已然翻身,右言右論早被肯定,倒是毛氏諸說均遭否定。這場公開失信天下的暴政罪案雖然尚未平反,但天下之事並不全由中共一手包辦。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反右」在人民心目中已經結案,蓋棺論定。只是大多數「老右」委屈了,未能看到歷史為你們說話的這一天!

(二○一二年九月十一日修改稿。本刊限於篇幅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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