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電影演技派明星趙丹，從三十年代紅到六十年代，家喻戶曉。文革遭到江青殘酷迫害，復出後又被禁制，臨終前對中共文藝政策發出嚴厲批判。

●中國電影紅星趙丹逃過文革大劫，
卻因與江青的關係，不准扮演周恩
來（右是趙丹扮周的化妝相）。

上影廠入選的八人中，趙丹居首。此在當時無論資格或戲路均應屬無可爭議。

趙丹(1915-1980) 原名趙鳳翱，祖籍山東肥城。上海美專肄業。改名「趙丹」，一九三六至一九三七年主演《十字街頭》和《馬路天使》，成為上海大明星。一九四八年後又主演《關不住的春光》《麗人行》等片。一九五七年獲中共文化部優秀演員一等獎。一九九五年獲選中國電影世紀最佳男演員獎。趙丹英俊瀟灑，技藝精湛自然，性格坦率。

趙丹的一生充滿戲劇性。大陸易幟之初，他和吳茵、上官雲珠、黃宗英聯袂主演《烏鴉與麻雀》再主演《武訓傳》皆大受歡迎。但「《武訓傳》將趙丹推上了藝術巔峰，也把他沉重地摔到政治谷底。」毛太祖夫婦竟聯手撻伐。趙丹銷聲匿跡達五年之久，下放改造，並赴朝鮮前線「慰問演出」。 所幸周恩來念舊屬，讓其首都登台主演《李時珍》，重振聲威。

反右時向周恩來請求「免鬥牌」

天威難測，毛一九五七年反右夏天南巡上海，趙氏伉儷獲邀雙雙陛見，復使這對銀幕紅星受寵若驚。

時之上海乃柯慶施轄下地盤。「柯老」手下張春橋、姚文元以打棍子著稱。口沒遮攔的趙丹動輒得咎，遂向周恩來傾吐苦水說：「總理呀，請你給我發一張免鬥牌！請棍子老爺們不要再鬥我！不要隨便對我們揪辮子、打棍子、戴帽子！我是個藝術家，不是甚麼政治家。請關照他們讓我心情舒暢一些，發揮我的特長，好好為國為民拍它幾十部傑出的影片⋯⋯」

總理應曰：「不要害怕，有什麼說什麼！放心演好你的戲、拍好你的電影，這就是你最大的任務。我瞭解你。」

在那鬥爭年代，周豈能讓趙丹有「免鬥牌」。演過《海魂》（1957）、《聶耳》、《林則徐》（1959）等名片後，一九六四年「文藝整風」，趙丹成為上影廠挨整對象。

其時巧遇北影領導汪洋和于藍邀請，出演《烈火中永生》男主角許雲峰。趙丹欣然北上。片中主角一身長衫慷慨赴死，成了趙丹最後的銀幕形象，也成了他的二度鐵窗生涯的預演──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五年他曾在新疆盛世才的大牢中蹲了五年，而文革再陷囹圄卻是緣自娘娘懿旨。事緣他曾在上海藝場和江青相熟，劉海粟曾指他和江青同居，知江青風流事多，江青乃借文革權勢陷害知情人，圖掩蓋個人歷史。

文革中被江青害得九死一生

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八日，趙丹被多次抄家後投入地牢，無窗無床，不知晝夜。他瘦得屁股骨頭尖凸，不能坐。突然一天提審，見到陽光竟昏死過去。再被關進寶山縣監獄，只有代號一三九，沒有「趙丹」。

紛傳趙丹已死，黃宗英以兒女桔桔、周民、周偉要去上山下鄉為由求見，僅桔桔一人獲見。獄中的趙丹形銷骨立，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眼窩深陷，額骨突起，兩腮凹癟，臉龐發綠，彎腰背駝，走路腿顫。滿口假牙無存，嘴唇癟了進去！像老太太一步一搖走來見女兒。桔桔把趙丹準備的幾塊快化了的硬塊糖拿回家裡，證明爹爹活著！

到底何時出獄？一位女專案人員稱：「你急啥呢？我們也不是為了真的要你交代問題！」他立書一份《請求誅我》：「一個個都放出了，唯獨還關著我。為什麼黨對我就如此苛求？為甚麼毛主席的思想的恩庇，黨的政策就是照顧不到我的身上呢？難道我和黨真的有著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嗎？難道這場偉大的文化運動弄到末了，原來就是弄倒我一個人？！原來查出：我是『中國電影事業的罪魁禍首』？是我一個人制定的修正主義黑線、黑綱領嗎？果真如此，殺一人而救天下！那就請乞誅之！為革命的利益這是太合算的事了。一三九於一九七○年八月二十九日」。他對牛犇說，如果天下是江青他們的，想躲也躲不了，就任他們殺戮吧！

娘娘確實有意誅之滅口以掩蓋三十年代她在上海灘的醜史，不料絕密的誅殺令執行之際，林彪折戟沉沙，江青忙於當紅都女皇，無暇顧及在囚趙丹。未幾鄧小平復出，趙丹幸得活命，於一九七三年春保釋出獄。

文革後不准演總理令他絕望

黑牢一千八百餘天，他是怎樣熬過來的呢？趙丹告訴愛妻黃宗英：「我想戲，沒人打攪我時我就想戲。齊白石的電影劇本在我腦子裡已經分好鏡頭了。山坡下，奔泉、溪流、短笛、牛群，當然，還想著演魯迅、李白，還有阿Ｑ。」

不過，直到一九七六年十月，四人幫被擒後，這位「天生是個演員」的藝術家依然無法再次登台。其中給他極大刺激的是失去與張瑞芳、陳強共同演出《大河奔流》的機會。北影廠長汪洋請他演該片的周恩來時，他好興奮。試裝後見著的人都震住了。他自己看到試片，也吃驚竟然這麼像。

但開拍時，卻把他撤下來，趙丹勃然發火，去質問文化部長黃鎮：「北影廠給我發的是正式邀請書，為甚麼又翻臉不認呢？我趙丹到底有甚麼問題？不讓我演周恩來？」黃鎮答：「不就是一個戲嗎？不讓演就別演，以後再演嘛！」趙丹怒不可遏地回嘴：「我說你不就是一個部長嗎，別做了！以後再做吧⋯⋯」

事後小道消息稱某將軍認為：「趙丹太有名了，如果讓他演周恩來總理，觀眾只認得趙丹，會影響影片的政治效果。」又傳說趙丹歷史上跟江青的關係沒有搞清楚，演周總理不合適。趙丹聞之，沉默寡言，夜晚痛哭⋯⋯

同時，美國邀請趙丹訪問的正式函件，也被一再拖延，答覆時竟搭上一份各級領導的八人名單。美方回稱他們請的只是藝術家趙丹。此事遂告吹。

晚年趙丹以書畫排解心中鬱悶，不乏佳作，但廣受矚目的是他去世前兩天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的文章，題為〈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被稱作「趙丹遺言」。

著名遺言影射毛澤東文化專制

趙丹的文章發表在十月八日《人民日報》五版頭條。黃宗英當天含淚告訴垂危中的丈夫，文章發表了，「趙丹眼珠動了一下」。

該文寫道，「我們有些藝術家——為黨的事業忠心耿耿、不屈不撓的藝術家，一聽到要『加強黨的領導』，就會條件反射地發怵。因為，積歷次運動之經驗，每一次加強，就多一次大折騰、橫干涉，直至『全面專政』。」

文章說，「黨大可不必領導怎麼種田、怎麼做板凳、怎麼裁褲子、怎麼炒菜，大可不必領導作家怎麼寫文章、演員怎麼演戲。文藝，是文藝家自己的事，如果黨管文藝管得太具體，文藝就沒有希望，就完蛋了。『四人幫』管文藝最具體，連演員身上一根腰帶、一個補丁都管，管得八億人民只剩下八個戲，難道還不能從反面引起我們警覺嗎？」

文中質問：「哪個作家是黨叫他當作家，就當了作家的？」「非要管得那麼具體，就是自找麻煩，吃力不討好，就是禍害文藝。」

「要不要硬性規定以甚麼思想為唯一的指導方針？要不要以某一篇著作為宗旨？我看要認真想一想、議一議。我認為不要為好。在古往今來的文藝史上，尊一家而罷黜百家之時，必不能有文藝之繁榮。」

他以自己籌拍《魯迅》為例說，一九六○年試鏡頭，反反覆覆，鬍鬚留了又剃，剃了又留，歷時二十年，最終還是沒拍成。

他還指出，文藝創作是最有個性的，文藝創作不能搞舉手通過！可以評論、可以批評、可以鼓勵、可以叫好。從一個歷史年代來說，文藝是不受限制、也限制不了的。

兩天後，一代演藝大師趙丹以六十五歲盛年永別人間，留下無盡的遺憾，還有當局發還的兩大麻袋「交代與外調材料」⋯⋯

俗語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這位一九五七年加入共產黨的中國影星的肺腑之言，據說被鄧小平怒斥為「臨死前還放了個屁」。嗚呼！二○一三年四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