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文革報:黑暗中唯一的光輝
作者: 遇羅錦

人物

更新於︰2013-11-08 Print Friendly and PDF

編者按:文革中英勇犧牲的北京青年遇羅克,以《出身論》一文挑戰毛式階級鬥爭理論,影響遍及全國。一九七○年終於在周恩來指示下被槍決。作家遇羅錦流亡德國三十年,為表彰親兄的事蹟與精神堅韌不拔。本文是她編輯的《中學文革報》六期全本的序言。


●遇羅錦(左)和遇羅克(後右)
及二弟弟、父母在1963 年。

二○一一年十一月下旬, 我開始編輯這本書。 它的意義很大:

一、假如人們只知道遇羅克的一些大作,卻見不到六期《中學文革報》其他的文章和報導:就不知道每期的幾版園地上都反映了什麼?當時活生生的社會狀況是怎樣的?

二、文革是中共一直掩蓋並希望人民徹底忘卻的。大陸所有的圖書館關於文革的資料一律是封閉的。後代人已經不知何為文革。甚至,後代的年輕人反而覺得文革是好事,是快樂,是應當再來一次的全國大熱鬧。而這六期報紙的由生到滅,正是在文革高潮最亂的時期對全社會的見證。

三、我們這一代經過文革的,很多人已去世了,很多人因病做不了什麼事了。雖然我也六十五歲了,似乎還健康,但時時不敢肯定到了七十歲時, 是否還能像現在這樣? 如再不做,自己也時日無多了;

決心將全部報紙內容打字出版

以上三點,就是我決心把六期報紙內容全部打出電子版﹑編著這書的原因。趁二○一六文革五十周年的大紀念之前,無論如何也要把它完成。就算哪個出版社也不肯出版,那我就放在網上也好。相信那些很想知道文革真相的人,會歡迎它的。

然而,假如能有現成的電子版,我又何必去打字呢?先問了住在美國﹑研究文革和遇羅克的專家宋永毅先生,他回道:「〈中學文革報〉全套和其他兩千七百多種文革小報已經在1998-2005年間由我和另一位朋友主編,在美國由華盛頓的中國資料研究中心影印出版,共一百一十二大卷。裝幀極為精美。除了中國的國家圖書館,這是世界上第二大的文革小報收藏。全世界主要的大學圖書館均有收藏。德國海德堡大學就有一套。」

其實,那一百一十二大卷是報紙的影印件而非文字電子版。一般人很難去查閱那些資料。我想只有這本書,才能給見不到這些資料的所有人看,比如,他們能在美國﹑香港或臺灣買到這本書。我以「一定要做完」的心情去做這件事,相信哥哥的在天之靈是贊許的。打字﹑打字﹑打字⋯⋯心裡是踏實和自信的,知道這本書會為無數人歡迎的。

我手頭有六期《中學文革報》的紙制拷貝件,是一九八六年二月出國時帶出來的,除缺少第五期第一版之外,其餘全部完好。那還是一九八○年我去該報的創辦人牟志京家中採訪他,為了寫哥哥的紀實文章《乾坤特重我頭輕》時,他給我的拷貝件。當時他說:多次抄家,他手裡早已一份原件都沒有了,連這拷貝件都是後來別人給他的。

鮮明反映《出身論》產生的背景

時光如梭,為了迎接文革五十周年,才覺得應該編輯一本較有份量的書。宋永毅先生很支持,給了我哥哥所寫文章的所有電子版(包括我缺少的第五期首版文章), 省了我很大的事, 我很感謝他。

人們都說:遇羅克的《出身論》是在文革中最黑暗的年代裡誕生的。但,怎麼個黑暗法?人們具體的生活情況是什麼?社會上每天在發生著怎樣的事情?當我一邊打著字時,就像在看著最生動的﹑編也編不出來的小說,就像在看著一幕幕生動的電影:它是那麼真實﹑客觀﹑簡明地記下了一切。我是在這報紙誕生之前一個多月,就因「記反動日記」問題被關進監獄,又勞教三年了。即便我們當初生活在那個年月,也不可能每天親眼見到報紙上說的那麼多事件,心裡就更加欽佩哥哥,那是人人的生命都朝不保夕的瘋狂歲月啊! 也才更加證實別人所說的:「正因當時全國各級黨委全部陷入癱瘓,就在這短暫的無政府狀態之下,〈出身論〉和〈中學文革報〉才有問世的可能。」

當仔細讀完這六期報紙之後,更深切地體會出: 為什麼毛魔一發起文革,全國便立即轟然掀起? 正因一九五六年的「大鳴大放」時,上下層人民所提出的社會問題絲毫沒有解決,尤其是無言論自由﹑黨天下﹑無法制﹑任人唯親,故意混淆「出身」與「成份」,以此壓制和歧視全國絕大多數老百姓的階級鬥爭政策和長久的愚民政策,在「反右」後的十年裡,中共與人民的矛盾更加激化了;毛魔是很清楚這一點的。但他深信自己「一鬆一弛」的文武之道,運用得相當熟練自如,深信人民對他的崇拜會起到巨大的作用。尤其他清楚不會失敗的原因,是軍隊對他的支持,這也正是他一定要依靠革幹革軍和其子弟的原因,沒有槍桿子是不行的。所以他絲毫不害怕驅除劉﹑鄧和所有的異己,不怕全國大亂。借著全國大造反的大亂中,先消滅他想消滅的軍頭和政客, 最後是借人民之手,再消滅有異見的全國老百姓。

讀報紙又令人想到:為何五十年後的今天,中共國仍不能民主,為何今天血統論及太子黨仍是那麼強大? 為什麼人們的道德淪喪﹑普遍冷血?看看四十六年前的文革,革幹革軍等「紅五類」子弟組織的「紅衛兵」和「聯動」是怎樣的猖狂無比和滅絕人性,所做的種種醜事是怎樣地令人髮指,而當政者對他們一味地容忍姑息,不僅血債累累的許多聯動和老紅衛兵兇手們,五十年來未受任何懲罰, 沒有任何人向文革受害者道歉, 反而無情鎮壓那些敢於說真話講公理的人們。從他們的學生時代便是特權階層,發展至現時的權錢交易﹑黑社會化,正是從那時生殖繁衍到五十年後的今天,也就可想而知太子黨歷來的品質了。在這沒有言論自由的封建國家,為何正義與非正義,道德與非道德,都是完全顛倒的? 因為太子黨以他們醜惡的行為作為表率, 給全國人民以示範。而這一切根源,遇羅克在幾十年前的篇篇力作中,都透徹地指明與闡述過了。


●文革倖存者、作家遇羅錦1986 年在德
國政治避難至今。寫作之餘,在家種花,
給自己做花衣裳(圖)。

哥哥被捕後,血統論全國瘋狂肆虐

在哥哥一九六八年一月初被捕後,全國各地爆發的兇殘的武鬥,處處血流成河,甚至一派吃另一派的肉和肝;集體活埋﹑集體通高壓電﹑種種殺人不眨眼的手法,舉不勝舉。而兩派劃分的根本,仍是以混淆「出身」和「成份」為依據。最終受到慘無人道的殺害﹑監禁和死刑的,依然是「黑五類」及他們的子女(及孫輩),以及凡是造過一點反的(即有相反觀點的)﹑非紅五類出身的「二十一種人」。殲滅了所有的「階級敵人」之後,似乎中共國才能走上不再過於重視「出身」和「成份」的屍骨鋪成的血路。儘管十年的文革結束後,「黑五類」子女也允許考大學也能出國了,但他們一直是國內的社會邊緣人。就連被「中央文革小組」利用夠了的造反派大名人聶元梓﹑蒯大富﹑韓愛晶⋯⋯,利用過後,也都個個啷噹入獄,絕不放過一個。而那臭名昭著的對聯發起人譚力夫和「聯動」們,由於民憤極大,雖然也關了幾天北京半步橋第一監獄,卻在監獄裡受著特等優待(一九六六年十二月至六七年三月,我和那幾位血債累累的「聯動」女學生關在同一個監獄樓道裡),她們與別人的待遇完全不同,暫時的監禁等於是對她們的保護。後來不僅很快地無條件地都被釋放回家,譚力夫還高升了,改了名,成為故宮博物院的黨委書記。而我因記「反動日記」被判勞教三年。遇羅克被公安跟蹤半年,於一九六八年一月被正式逮捕。正像一九六六年十二月時,哥哥在家裡對我們幽默地說的:「文革把每一個人的靈魂都觸及到了!」

一邊打著每一期的報紙文字,一邊深感「中央文革小組」及圍繞他們的政客們:後來被槍斃的﹑被抓的﹑死在監獄裡的﹑病死的,當初是怎樣玩弄和擺布著全國人民,來達到毛魔清洗政治對手的目的。而在長久的愚民政策之下,頭腦簡單和滿腔憤懣的人民,又是那麼容易地盲目相信和被人擺佈。只感到哥哥的清醒和獨立,有如鶴立雞群,活在報紙上及生活裡。對他那具有遠見卓明和仙風道骨的精神,正如蘇曉康先生所說的:「遇羅克是『英雄』﹑『先知』,但他首先是一個『受難者』,是我們大家的『犧牲』;除非在終極的宗教的層次上,我們甚至無法觸碰到他。」

在那混濁苦難的土地上,卻有這樣一位自少年時起就苦讀諸子百家﹑「吾日三省吾身」﹑要求自己成為完全的人之清醒者。他即使不死在文革,也絕對不會幸運和長壽的,除非他真能逃離那塊國土。假如他不想離開國土,除了監獄和死刑,沒有別的在等著他。

中學文革報:文革中唯一的光輝

《中學文革報》的由生到滅,是文革中最輝煌﹑也是唯一輝煌的一段歷史。正因它的輝煌和唯一性,報紙只能存在六期,遇羅克必須被處死(注:周恩來總理特批:「這樣的人不殺,殺誰?」——二○一○年八月由金鐘主編﹑香港開放出版社出版的);正因它的輝煌和唯一性,中共竭力掩蓋這段史實。雖然遇羅克被平反,但是,一個殺死了你的人給你平反,又有什麼意義?只能說明那殺人惡魔想怎樣就怎樣而已。何況,有這樣平反的嗎:既無對死者屍體的交代,又無合理的撫恤金(只發給兩千元人民幣),更不將應還給家屬和本人的遇羅克的日記﹑遇羅錦的日記﹑母親王秋琳畢生積攢的上千張家人和朋友的照片全部歸還。除了胡耀邦當政時的短暫的放鬆時期,有一兩篇對遇羅克的讚揚文章之外,就連在那時,也突然就停止了﹑任何報刊都再見不到有關報導了。一定是秘密下了指令:對遇羅克還是不能提的——那還是中國最開放的時期呢。以後,凡是對於遇羅克的正面報導,幾十年來一律是壓制的,甚至不惜用在獄中與他一起關過的「盯子」之口,對遇羅克二十多年來進行過不止一次的新的「巧妙隱晦的」污衊,以至一般讀者都不容易看出來。

在編輯過程中,趁我還活著,就我所知道的和記憶的,都儘量地做了「編者注」,以便讓讀者更清楚當時的情況,對歷史有個更明確的交代。

當仔細讀完這六期報紙之後,才能深刻地體會遇羅克與他的夥伴們,與血統論生死博鬥的整個過程:光有一個遇羅克而沒有其他夥伴們及廣大讀者的支持是不行的;而沒有遇羅克的主筆﹑那些誰也駁不倒的力作,也是不行的。尤其是第六期,一開始對《中學文革報》贊成和支持的許多小報和團體,以及所有必須回校的學生們和一些工人組織,都在中共中央的巨大壓力之下,改變了態度:當「中央文革小組」的戚本禹出面說:「〈出身論〉是大毒草」之後,可以想像那種壓力有多大!第六期便是最後掙扎的一期,但那掙扎中仍透著堅信與從容,篇篇力作皆讓隨波逐流﹑膽怯動搖的人們難以駁倒;更讓心懷叵測﹑製造血統論和敵人的特權階層加倍懷恨。

遇羅克和《中學文革報》與血統論的生死搏鬥失敗了,但,它是光榮的失敗﹑驕傲的失敗﹑是永遠屹立不倒的失敗。高瞻遠矚的遇羅克,引用了高爾基的散文《海燕》中最後的呼喚:「讓暴風雨來得猛烈些吧!」作為最後的一句話,結束了封建黑暗的中國社會中一段最最輝煌的歷史!在此:

向《中學文革報》所有的成員致敬!

向所有熱愛遇羅克的人們致敬!

遇羅克永遠活在要自由﹑要人權的人們的心裡!

(《全文載《遇羅克與中學文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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