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切:思辨深刻的作家
作者: 朱 瑞

人物

更新於︰2014-02-08 Print Friendly and PDF

《等待野蠻人》這部作品,深沉地呈現了殖民罪惡,即一個強大的國家越過自身的邊界,實施殘酷統治的細節。諾貝爾評價庫切是對西方淺薄道德感與殘酷的理性主義的無情批判者。 中國怎樣評論陀思妥也夫斯基?


●澳洲作家庫切2003 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作風極為低調,2013 年曾訪問中國。

庫切的不少作品,如今都被譯成了漢文。不過,就我讀到的相關評論,甚至內容簡介,都無一例外地帶著對庫切的誤解。當然,這不是偶然的,對其他偉大作家,比如陀思妥也夫斯基,中國的評論家們也是這樣誤解,甚至曲解的:說陀氏的作品「同情下層人民的悲慘生活」「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的黑暗和罪惡」,但是,「世界觀自相矛盾」「恐懼革命」等等。這種對「有進步意義」的作家的二元評論,成為中共教條文化的通用模式。

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故事本身,不過是一個載體,像大海中雖然有千帆百舸,但是只有一艘航船,可以潛入海底,抵達無人洞見的更為複雜的世界。這就是陀思妥也夫斯基讓全世界為之驚嘆之處, 即通過那些故事即大海,抵達了別人沒有抵達的人心深處,開闢了一個文學時代。那麼,為什麼他有著這樣銳利的智慧?秘訣或方法是什麼?這才是內行們應該探索的問題。而中國的評論家們,往往只滿足於停留在熱鬧上,對故事表面進行各種自以為是的注釋,硬是把陀思妥也夫斯基的作品束縛在自己的精神層面上。

雖然陀思妥也夫斯早在一八八一年就去世了,沒有目睹蘇聯十月革命,但是,他先知般地看到了萌芽中的革命的凶殘、對人民毫不吝惜的利用。因此,在普通人都為革命的到來而激動的時候,他保持了冷靜,並直言革命對人心的腐蝕和社會的破壞。因此,高爾基說他:「對於自己黑暗、不幸的祖國卻有過不好的影響。」所謂「不好的影響」,正是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卓越之處,他洞悉了革命的本質,表達了對革命根深蒂固的厭惡,而不是中國評論家們定位的「恐懼」。我深深地理解,陀思妥也夫斯基最後與涅克拉索夫和別林斯基的分道揚鑣,是的,那種對「革命」截然不同的認知和預見,必然割斷脆弱的友情。所以,中國的知識分子們對陀思妥也夫斯基的評說,僅僅暴露了他們自我束縛的能力,從某種意義上說,充當了偉大作品的憲兵或警察。

小說《恥》:抓住隱私毀掉一個人

遠在南非的庫切先生,以不朽的《彼得堡的大師》, 細緻入微地釋解了陀思妥也夫斯基的思想境界,同時,也在這部作品中透露了自己的寫作意向:「真心實意地排斥他所描繪的世界的模樣」「毫不容情。」是的,庫切作品的結尾,往往與讀者的期待剛好相反,多為悲劇。

一般來說,庫切的故事,都是以主人公的物理或生理局限為導引,逾越人類浮淺的道德觀,展現人性的弱點。讀庫切的作品時,我常感到疼痛,像注射藥物時(為了治病),那針頭扎進肌膚的剎那。以《恥》為例,這部一九九九年獲英國布克獎的著名小說,看庫切究竟告訴人們的是什麼?中譯本的內容簡介:

「五十二歲的南非白人教授戴維盧里,因與一位女學生的艷遇而被逐出學術界,他躲在二十五歲的女兒露西的農場裡,卻無法與女兒溝通,還得與從前不屑一顧的人打交道,幹從前不願幹的活。不久,農場遭黑人搶劫,女兒被黑人強姦⋯⋯最終成了黑人工的小老婆!⋯⋯」

庫切自己的解釋是:「起因於欲望的權力的問題」,他又形象地寫道:「那是條公狗。附近只要來了條母狗,它就會激動起來,管也管不住,狗的主人就⋯⋯每次給它一頓打,就這麼一直打下去,最後那狗一聞到母狗的氣味,就耷拉著耳朵,夾著尾巴,繞著院子猛跑,⋯⋯想找地方躲起來。」

我的理解,小說主人公戴維盧里,因為本能和拒絕喪失本能,丟掉了教授職位,成了人人唾棄的對象,連流氓都以他為恥,這才是人類的恥辱:執著地抓住他人的隱私或本能,毫不吝惜地毀掉一個與他們一樣,甚至比他們更善良、更有價值的人。他對女兒充滿了純潔的父愛,甚至為了讓那些病懨懨的狗死得有尊嚴,不惜花去自己所剩無幾的金錢⋯⋯

作者只是冷峻精准地叙述,沒有直接表達對主人公的同情,但是,大詩人拜倫勛爵的故事,作為這部作品的另一個線索,始終陪伴著主人公。因為拜倫勛爵也和戴維盧里有著相似的際遇,那麼,如果我們只張揚拜倫勛爵的隱私,而忽略他對浪漫主義文學的偉大貢獻,這才是人類的奇恥大辱。「一個沒有隱私的世界是多麼危險和刻毒,是多麼不友好的世界。」庫切說。

《等待野蠻人》與中國入侵西藏    

對庫切作品誤解最深的,莫過於《等待野蠻人》了。他寫的是這樣的故事:某帝國為了永久占領「野蠻人」的土地,便編造出了一系列「野蠻人」反對帝國的計劃,並以此為藉口,派出軍隊,大量抓捕「野蠻人」。而那些已經移民到「野蠻人」土地上的帝國人民,不管男女老幼,哪怕是善良的少女,也往死裡折磨和毒打那些被抓捕的無辜「野蠻人」。這時,崇仰和平的地方行政長官,出面告誡大家,不要用對待牲口的辦法對待那些「野蠻人」⋯⋯於是,他被視為和平的破壞者,叛處「通敵叛國罪」,飽受刑罰⋯⋯.整個戰爭中,那些野心膨脹,期待帝國犒賞,急於普升的軍官們,積極地為帝國製造敵人,尋找替罪羊⋯⋯

這部作品,深沉地呈現了殖民罪惡,即一個強大的國家越過自身的邊界,實施殘酷統治的細節。與中國對西藏(圖伯特)的占領和殖民何其相似!不同的是,西藏(圖伯特)是一個存在了千年的獨立國家,有著讓世界為之驚顫的偉大文明。而中國,不是也稱人家為「番」嗎?不是也同樣製造出了各種事端,合理合法化抓捕、酷刑、重判,甚至槍殺藏人嗎?那些「反藏獨」機構的官員們,為了撈取利益,急於普升,不是也積極地為國家製造敵人,尋找替罪羊嗎?

感謝譯者,把這樣一部偉大的作品呈現在中國人面前,豎起了一面鏡子,讓我們清晰地看到「祖國」和我們自己,都在西藏幹了些什麼?充當了什麼角色?總感到庫切看到了西藏現實,是在寫西藏。於是我在互聯網上搜索了相關評論,哇,簡直如山如海,人人都想在這位諾貝爾得主身上,一顯神通。然而,沒有一個聯繫到中國對西藏(圖伯特)的占領和殖民,沒有一個人從這面鏡子裡看到自己的醜陋,都躲得遠遠的,還要偏說這是個寓言。

中國知識分子的集體墮落

不久前,我與魯德成先生談到了我的迷惑。他是在八九六四期間,因為向中國皇權挑戰,把雞蛋投向毛澤東巨幅畫像的「三君子」之一,曾被六四學生代表送交中共當局,飽受了十多年牢獄之災。他說:

「在監獄裡,如果不是讀書,我都不會活下來。那些書,給了我不少答案。在中國,春秋之後,基本上是土匪治國,中國人的精神層面,還在冰點以下,沒有從根本上進入文明,甚至越走越遠了。為什麼我這麼說?春秋以前,還有個百花爭鳴,後來孟子的大一統思想,主導了中國,使絕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都賣身投靠,幫助打造皇帝的新衣,幫助皇帝洗刷罪惡,比如董仲舒、班固、朱熹,還有禮學家程顥、程頤兩兄弟等等,無不如此。

「有人津津樂道於中國上下五千年,依我看,那五千年就是恥辱,從秦開始,劉邦就是一個流氓,成為他的後代,不應該感到恥辱嗎?中國人是沒有是非觀的,搶到天下的就是王,搶不到天下的就賊,這是中國人的邏輯。所以,不從根本上反省,就跳不出這個圈子。就會把任何思想的積累,視為洪水猛獸。你看,在西藏問題上,套用一句文化大命時期的話,那些牛鬼蛇神,都一一現出了原形。」

是的,包括某些民主人士,連藏人的自決權也不給,這種不痛不癢、缺少最起碼真誠語言的支持,事實上,雖然是對著藏人笑,其實露出的不過是牙齒。

因此,對於中國的評論家們,繞開西藏被侵略被殖民的事實,繞開諾貝爾文學得主,那種直視人類精神痼疾的尖端的思想境界,僅從故事表面談故事,只限於皮膚和神經,是無法觸摸庫切的。其實,理解一部偉大的作品,也需要一顆誠實而自由的心靈。

註:庫切(J. M. Coetzee),南非當代著名小說家,二○○三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

(完稿於二○一四年一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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