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淚》的滄桑 (外一篇)
作者: 巫寧坤

書評

更新於︰2014-03-16 Print Friendly and PDF

金鐘按:巫寧坤教授在中國大陸度過淒風苦雨四十年,回憶錄《一滴淚》感人至深。現居美國,已九十三歲,眼力不濟,仍用電腦寫作。精神爽朗,請我代問各位老朋友好。


●1982 年巫寧坤在北京看望學者、
作家沈從文夫婦(左中)。

二十年前,一九九三年二月我用英文撰寫的劫後餘生回憶錄  A Single Tear(<一滴淚>)在紐約出版.根據媒體報道,拙著問世後,在英語世界引起轟動,「佳評如潮」。香港的《文匯報》發表了香港大學劉靖之院士的書評,《巫寧坤的<一滴淚>威力無窮》。一九九三年終,《紐約時報》從當年出版的圖書中評選出七部 「notable books值得讀的書」, 其中包括 A Single Tear。

「這樣一部紀實作品」, 我在「前言」 中說, 「儘管有強烈的個人感情色彩,不僅可為當代中國生活提供獨特的見證,而且對於悲憫情懷理解人和歷史或有所裨益。」

得罪學院領導遭報復,暴力收房   

不幸事與願違。據說書中有關國際關係學院的情節「傷害了一些老同志的感情」。於是,有職有權的老同志們發動全校師生員工對作者大張撻伐,同時下令自一九九三年七月份起,收回住房,停發夫婦二人退休費,從而剝奪了我倆的生存權。當時,我倆和三個子女都在美國,家中無人居住,怡楷特地在行前花幾百元裝了安全門。誰會想到,在安全部管轄下的單位,安全門並不安全。光天化日之下,學院領導下令動用軍警毀門砸鎖,將全部財物掃地出門,這是我們在「十年浩劫期間也沒有遭受過的浩劫」。

我在美國聞訊後,一再致函學院領導申訴,年復一年,從無回音。直到一九九九年朱鎔基總理訪美,我又寫信給他提出申訴,年底接到華盛頓中國大使館電話,通知我國際關係學院已決定恢復我倆的退休費。二○○一年一月份起重新發放, 卻拒絕補發一九九三年七月至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共七十八個月的退休費, 雖經一再申訴,也置若罔聞。這是我們為《一滴淚》支付的「罰款」,恐怕也是古今中外出版史上絕無僅有的咄咄怪事。


●巫寧坤夫婦近影。他們伉儷情深,一起熬過
了毛時代的黑暗歲月,在美國安享老年。

扣發六年退休費 ,禁止報導

一九九四年初,我應香港中文大學校長之邀,到該校英文系駐訪半年。到校之後,和北京老友,《英語世界》月刊主編陳羽綸通話,才知道國際關係學院在剝奪我們生存權的同時,又通過上級領導向商務印書館施加壓力,勒令《英語世界》主編為在該刊2/93期報導《一滴淚》出版發行並刊登該書片段作出檢討,立即將巫某從該刊編委中除名,同時停止銷售2/93期《英語世界》。

羽綸說, 「檢討照做, 2/93期照賣,編委除名也不是你的損失。」也是天意莫測吧,就在同一天,接到一位十年前在北京見過一面的美國友人Tony Balis 從紐約打來的電話,邀請我擔任新創刊的《 Humanities》人文期刊的編委。

(二○一三年農曆新年於美國客中)

 

一個美國盲人的工作

——我們夫婦的親身經歷

妻子在國內時患嚴重青光眼多年,一九九三年來美國維州定居後, 經州衛生局專家檢查, 鑒定為法定盲人 (Legally Blind), 由所在地區盲人科提供服務。

本地區盲人科很快就派來 Alex Diaz 先生。沒料到他本人竟是一位中年的盲人,身材健碩,由一條很大的黑色盲人犬引導進入我倆的老人公寓房間。 他一坐下,那狗就俯伏在他腳下,一動也不動。他先詢問她眼睛的病情,然後問她需要哪些東西,一面聽一面在一個電腦板上記錄。

兩天以後,他又來了,給妻子帶來一根紅白二色的盲人手杖,一塊盲人手錶,一個放大鏡,一台大字母的電話,一個帶放大鏡的落地燈,並且由他的助手將電話和落地燈安裝好。然後,他帶她搭他的房車去一位眼科醫生的診所檢查眼睛,請醫生開了眼鏡處方,再帶她去一家眼鏡店配眼鏡。

幾天之後,妻子覺得新眼鏡不太合適,他便陪她去一個低視力中心檢查 ,重新配了眼鏡。又過了幾天,他又登門,問她新眼鏡是否合適?她說很好,感謝他不厭其煩的幫助。他卻說這是他的工作, 如果她沒有其他要求,他就去為另一位客戶服務了。我問他一共管多少客戶,他說四十一位,我不禁一驚,一個盲人不僅沒有以「殘障」自居,安享國家法定的福利,而是同病相憐,盡力為其他殘障者服務。

我想我們不會再麻煩他了。不料, 我自己的雙眼黃斑病變每況愈下, 終於也被眼科專家鑒定為「法定盲人」。本地區盲人科收到鑒定後,立即指派Alex Diaz 為我服務。他又來到我家,問我有哪些需要。我說,首先需要重新配一副眼鏡, 現在戴的還是幾年前配的。他立即陪我去低視力中心檢查,檢查後我得知兩周內可收到一副新眼鏡。不到兩周,我就收到新眼鏡。幾天後,他又來看望我,一進們就問我新眼鏡收到沒有?我說已經戴上了,很好。他的助手遞給我一副新型的日光鏡。Alex說, 近來很忙,其他東西下次送來。

九月十八日,他送來一輛新型的助行器 (walker),一台新型的帶放大鏡的落地燈。我說今天恰好是我的九十三歲生日,感謝他送來這些珍貴的禮物。他和年輕的助手立刻唱起 《生日快樂》,讓我感到無比的溫馨。他卻說:「很抱歉,還缺兩樣東西。」他馬上又拿起話筒說:「巫寧坤先生還缺一塊盲人手錶,一台盲人電話,請儘快準備好。」他放下話筒,對我說:「等我拿到錶和電話就儘快給你送來。近來工作很忙,耽誤了。」我說「哪兒的話!你太辛苦了。你現在管多少客戶?」他說: 「七十一!」

我大吃一驚。一個盲人,在就業方面不僅沒有受到歧視,而是在政府機構當上了 「幹部」,從事重要的工作。這是一個發人深省的「人盡其才」的範例。

(二○一三年九月二十七日於美國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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