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料內外的一九八九
作者: 傅國湧

六四與文革

更新於︰2014-04-06 Print Friendly and PDF

中國預防社會動亂向來十分嚴密,回顧對八九年亦不例外。但是胡耀邦的突然逝世,他們沒有料到,並成為一個導火線。歷史進程總是有必然和偶然因素所組成。


●1989 北京學潮,匆匆竟已25 年過去。暴力維穩還能維持多久?

一九八九年擔任公安部長的王芳在其回憶錄中說,他們早就預料一九八九年「可能要出事,出一些亂子」。當年二月十五日,他在北京市公安局召開的黨組擴大會議上,「強調指出面臨的治安形勢相當嚴峻,國外敵對勢力加緊滲透,社會不安定因素增加。這些不安定因素是當前社會矛盾的綜合反映。容易一觸即發,需要引起高度警惕。」他要求北京市公安局「密切注意和切實掌握社會動態,特別是高等院校的情況,要察之事發之前。」

王芳到王軍濤都預言八九要出事

四月二日,公安部發出的《關於密切掌握社會動態嚴防有人在「四五」、「五四」期間製造事端的緊急通知》指出,「近來一些地方發現少數資產階級自由化頭面人物、非法組織成員、幫派殘餘勢力打著民主、人權的旗號蠱惑群眾,煽動鬧事,企圖在『四五』『五四』期間製造事端。《通知》要求各地公安機關抓緊做好情報資訊工作,講究鬥爭策略,制訂和完善處置各種事件的預案,加強值班報告和備勤制度等項工作。」(《王芳回憶錄》,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364頁)不僅公安部長王芳預感一九八九年要出事,當時幾份來自體制內的研究報告都肯定指出,一九八九年將會出事。一九八八年五月,中央政治體制改革研究室即成立了一個「社會突發事件專題組」,由陳小魯、唐欣等人負責,專題組年底得出結論,最可憂慮的是學潮,「要防止動亂的發生,幾乎是不可能的。」「具體發生動亂的時間,是在一九八九年的五四前後。」 至於什麼導火線引發,他們也不知道,唐欣說「肯定會是一個誰也說不清楚的偶然因素」。(吳偉《中國八十年代政治改革的台前幕後》,新世紀出版社2013年,405頁)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所的「改革中的社會階層和利益調節課題組」,楊冠三、白南風在十四次大規模社會心理調查基礎上提出了《學潮分析:原因、後果及對策》報告,結論是存在著再次發生學潮的隱患,單純的強制性措施「不僅沒有消除造成學潮的主要原因,反而有可能強化當今大學生特點中導致學潮的各種因素」,「學潮雖是個別社會群體的局部不穩定現象,卻有可能引起較大規模的社會失穩。」(《陳一諮回憶錄》,新世紀出版社2013年,515-523頁)

很多人都有同樣的預感。蘇曉康回憶,一九八八年底他在中央直屬機關招待所的一次會上,聽到王軍濤等「民間政改派」驚世駭俗的言說,「他們直言不諱執政黨正面臨嚴重危機,搞不好會發生動亂,出現大家都不願看到的『軍管』後果;他們手中已為執政黨備好幾套應急方案,只要中南海肯採納。」

趙紫陽和鄧小平的不同預案

「連李澤厚都預感到要出事」,更是令蘇曉康印象深刻,一九八九年二月二十六日,美國總統布希結束訪華行程前夕,在長城飯店邀請一些中國知識份子吃飯,他倆正好同一桌。對現實政治保持一定距離的學者李澤厚對他說,「中國現在的危機是政治問題,不是文化問題;文化問題就變成人人有份,中國落後人人有份,改革失敗人人有份;政治問題就是領導者有份,不是所有老百姓有責任。」(蘇曉康《屠龍年代》,INK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195、154頁)

從一九八八年起,在中共高層的會上也多次討論過一九八九年可能出事的問題。趙紫陽的「預案」就是中共十三大報告中提出的「社會協商對話」,他認為無論如何不能激化社會矛盾,只能通過協商對話來化解。(鮑彤的回憶,見吳偉書,406頁)這是他胸中早就有的一個「預案」,而不是一九八九年事發之後臨時產生的念頭。他堅持的「在民主與法制的軌道上解決問題」不是突發奇想。早在一九八九年新年茶話會他的講話就已露出了端倪。他說:「我們需要有不斷完善的民主,同時我們又需要有安定的秩序,動盪和混亂不符合中華民族的根本利益。」

與做公安出身的王芳一直保持著敵我意識、階級鬥爭思維不同,趙紫陽從安定大局出發,渴望避免不可預計的事態發生。但毋庸諱言,那個時候的趙紫陽還是在共產黨思維框架裡想問題,對民主的認識也是泛泛的,還不敢、也沒有達到對議會民主制的明確認知,當時,他思考比較成熟的只是憲法規定的公民權利應該保障,他不可能跳出鄧小平畫的紅線來思考民主。大規模的學潮發生之後,他堅持反對用高壓方式來解決,更不贊成動用軍隊。僅這一點在中共歷史上就已經是石破天驚,能走到這一步,對他所處的位置來說也許已是極限。他的思維,是包括王芳在內的中共高官們難以理解的,更是鄧小平不能容忍的,鄧有自己的「預案」,那就是軍隊。趙紫陽的悲劇因此注定。

方勵之以原爆形容八九年形勢

公安部在四二「緊急通知」之前,相信已有各種安排,掌權四十年的這個紅色政權在中國布下的是一張天羅地網,其嚴密性、有效性超過歷朝歷代。在胡耀邦去世之前,他們早已有了應付各種事態的預案,只是胡耀邦的去世具有偶然性,並不在他們的情報之內,也不在他們的計算之內,是他們的預案中未曾考慮到的因素。正是這一偶然性使一切精心設計的預案,也沒有辦法應付。歷史往往充滿偶然,否則,歷史將成為掌握權力的人隨意塗抹的一張白紙,他們想畫做什麼就畫什麼,他們通過國家機器掌握的情報資訊對全社會進行精密的控制,不合乎他們意願的歷史事件統統會被扼殺在搖籃裡。但歷史總有出人意料之處,就是不可預測的偶然性因素。

一九八九年,人們可以想到「五四」七十周年、中共建立政權四十周年、民主牆運動十周年、法國大革命二百周年,這些紀念日集中在這一年,與改革在一九八八年遭遇挫折,物價上漲等現實困境,一九八○年代以來大學生學潮不斷,形成的關懷國事氣氛,這些因素都撞在一起,就有可能「出事」,但這一切都在公安部的預料當中,他們完全清楚哪些人、哪些社會階層對現實的態度,所有動態也都在他們掌握之中,他們的預案就是根據這些資訊制訂的。

方勵之用「原子彈爆炸」來形容一九八九年春天的中國社會形勢,他說,「原子彈爆炸需要幾個條件。一、有足夠多的可裂變元素;二、把可裂變元素聚集在一起達到臨界品質;三、有及時發射的中子進行引爆。一九八九年的中國,這三個條件恰好都具備了。」

日益滋長的腐敗,遲遲跟不上的政治改革,和學生、知識份子及社會各階層不斷積累的不滿情緒,就是數量可觀的「可裂變元素」;那些集中的紀念日可以使裂變元素達到臨界品質。萬事具備,只欠引爆的「中子」。四月十五日,因反自由化不力被罷黜的胡耀邦猝然去世,就成為這個「中子」,「加速了可裂變元素的聚集,終於大大超過了臨界品質。爆發了。」(《方勵之自傳》,天下遠見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400—401頁)

前面兩個條件是王芳和公安部完全掌握的,他們的預感也是根據這兩個條件來的。直到公安部的「緊急通知」,也只是預計了「四五」、「五四」這些紀念日的因素,四月十五日的偶發因素是預料之外的,這個因素不僅在公安部的預料之外,在趙紫陽的預料之外,也在全社會的預料之外。歷史永遠有著不可預料的因素,這是國家機器也無可奈何的地方。

二○一四年三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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