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夢與共生人類夢
作者: 于 碩

書評

更新於︰2014-05-08 Print Friendly and PDF

與中歐共同史相關的是三個歷史夢想:17-18世紀的普世價值夢,19-20世紀的民族國家夢,21世紀的共生人類夢。今天的中國夢更像是19世紀大國崛起的民族國家夢的餘緒。當時就普世價值的大辯論與當前「和平可親的中國醒獅」對普世價值的批判相映成趣。在全球人類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相依為命的今天,任何民族富強夢的實現前提都只能是讓自己脫胎換骨,變成環球共生夢。


●人類學學者于碩教授(右)關注中歐文化交流。

我們看到,十八世紀的康熙本人對西方數學、音樂與哲學的學習,他對傳教士任人唯賢的胸懷;看到「國王數學家」怎樣成為皇帝的兢兢業業的「宮廷教師」 ;徐光啟、孫元化、衛匡國、李明或萊布尼茲,還有當時的許多人出版了眾多的鼓吹普世價值的論著,成為雙向文化的代言人。不過在那曇花一現的普世價值追問之後的二百年,人類的興趣轉向他處。在進步與大發展的亢奮中,愛國頌比普世頌更能觸動各國人民胸中的激情。十八世紀末到二十世紀末,伴隨著近代文明的三個火槍手:「文化」、「種族」和「國家」的出現,區分、競爭和敵對成為人類的價值參照系,普世價值的自發需求被窒息,陷入沉寂。

新世紀普世價值呵護人類家園

等到二十一世紀,「跨文化」的普世價值再度成為我們共同的地球村的必需。今天在全球啟動了普世價值的新思考。環球生死與共的依賴性需要我們互助良知的醒悟,一起去呵護人類共同體的家園。

我們處於一個金銀銅鐵數字時代並存的混沌世界。國家式微和強化同時出現,主權已被跨國公司和跨國金權挖了牆角,也遭遇跨國公民社會的監督和國際規範的約束。但互聯網是雙面劍,用莫蘭的詞說,具有「二重邏輯」,消除了時空距離的同時,也大大強化了國家的監控能力。全球善的力量和惡的力量都在組成多元聯盟。例如美國的孟三都贊助各國的轉基因研究,西方某些金融機構輔助建立的中國高官逃稅天堂,將妻兒送往西方各國的七十萬裸官等。

但取代國家的還有小於國家的城市間的直接合作,有企業、商業、學校的聯合研究,有藝術家、哲學家和普通人的交流,有大於國家的地區共同體例如歐盟,有網路無限空間上的各種認同社區,全球社會世界已然形成,等待超越國家的全球公民登堂入室,擔當全球大蛻變的責任。國家能夠扮演的最佳角色是職能性的,即為世界人民服務,是民主世界治理的相互監督,而不是為了各自利益的相互牽制。

溫柔獅子論難得世人擁戴

在這樣的歷史時期,終於當上了民族國家末班車的司機長的中國,當然希望旅程越長越好。於是才出現了與時代錯位的「中國夢」。令人驚訝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我們聽到了中國主席在法國愛麗舍宮的「可親獅子論」。習主席說,「拿破崙說過,中國是一頭沉睡的獅子,當這頭睡獅醒來時,世界都會為之發抖。中國這頭獅子已經醒了,但這是一隻和平的、可親的、文明的獅子。」

他大概不應當忘記「睡獅」從十九世紀中葉即與兩個形象捆綁在一起——「病夫」和「黃禍」。這三個象徵符號構成了第二次中西相逢過程中西方的中國意象。快捷的人立即評論到:「習近平『溫柔獅子論』綿裡藏針」。用睡獅這個十九世紀的強權比喻來形容二十一世紀,或者像土豪老大那樣叫板,拒絕人權、自由、平等和正義的普世價值一樣,恐怕難以贏得世界的信任和擁戴。

富強自主的中國乃海內外人心之所向,但正如學者莫蘭所告誡的:「我們越是自主就越是需要連結。我們越是意識到在宇宙中的自我迷失和被置於一次未知的探險,我們就越需要與我們的人類兄弟姐妹相連結。在人類社會中,離散、封閉、斷裂、拆解、仇恨的力量變得如此強大,那麼,與其夢想萬世和諧或渴望天堂,不如去承認,人類在生命力上、在社會上和在倫理上友誼和愛情的必要性,沒有它們,人類就會生活在敵對和挑釁之中,並日趨乖戾和衰敗。」

地球有限資源的共用,是我們共生的第一個考驗,和平自由的環境是相依為命的首要條件,我們共同創建的「跨文化」表徵系統就是人類共同體的精神象徵。

中國夢鑼鼓喧天世人感到不安

古老中國經歷了光榮和讓世界矚目的輝煌,近代以來卻災難連綿,充滿了強權蹂躪的屈辱、文化自戕的野蠻和政治角逐的殘酷。近二十年的經濟成就使許多中國人重新找回了自豪感,但文化上的青黃不接,政治上的後極權,生活中不公正成為常態,倫理上的挑戰,使更多的人焦慮, 「中國夢」在中國人心中底氣不足。同時,中國經濟的增長在讓世界欽佩的同時,「中國夢」的鑼鼓喧天也造成了世界的不安。「中國夢」成了價值虛無的代名詞。

如果你用中文中國夢在谷歌網上搜索,你得到的是455萬個檢索結果,但如果加上引號「中國夢」,就上升到1200萬;而你用英文搜索Chinese dream,竟有近四億個之多。一個由「復興路上」製作視頻在網路上流傳,試圖解釋「中國夢」:畫面呈現的中國形象是一個「既古老又年輕的國家」,藍色的天空,綠色的田野,一個中國百姓與外國人歡笑一堂的國家,摩托車上一位扮演小丑的年輕人手持鮮花,向路上的漂亮女人致意。——「這個中國夢的視頻深受中國社交媒體用戶的推崇,但他們大概不是目標受眾。視頻語言是英文,配有中文字幕,似乎是黨向全世界進行自我宣傳的新的巧妙嘗試,從官媒新聞到紐約時代廣場上巨大的看板。」

新世界出版社於2013秋天出版了《中國夢:誰的夢?》,封面上印的英文書名The Chinese Dream, what it means for China and the rest of the world. 譯回中文為《中國人的夢:為了中國與世界》。國務院新聞辦主任蔡名照為此書作序,題為「為了十三億人的中國夢」。

他介紹了「中國夢」的背景,表明它可代表中國新任國家主席習近平的核心思想,即讓人民生活得更好,以實現中國民族的偉大復興,並與世界合作共贏。一些學者則用「共生」概念為其做注。全書回顧了新中國六十年大革命和大建設交替進行的尋夢歷程,並展示了一些中國人圓夢的經歷。

書中也坦誠地列舉了人民網對中國「國家級難題」的調查資料,排名前十位的得票率分別是:1、「腐敗多發高發,反腐不力亡黨亡國,如何跳出歷史週期率」100.0%;2、「貧富差距過大,收入分配不公,」97.1%;3、「如何讓底層公眾買得起房、看得起病、上得起學」86.7%;4、「權力與資本結盟加劇,如何防範綁架公共權力」82.3%;5、「盛行官本位,如何解決官僚主義問題」79.0%;6、「既得利益集團阻撓不斷,如何推進關鍵改革」78.5%;7、「資源、環境、生態危機凸顯,如何建設美麗中國」77.7%;8、「維穩越維越不穩,如何創新社會管理」73.5%;9、「經濟下行壓力加大,如何持續快速發展」72.8%;10、「官員財產申報與公示如何落到實處」72.3%」。

中國要與近代的屈辱歷史和解

這組民意指數都在72%以上,資料來自頂級官方,我們相信其真實性。也聯想到這些數字背後殘酷的社會現實:持續的嚴重霧霾,昆明火車站殺戮,馬航的天災人禍,有法無天的野蠻橫行以及社會亂象倫理崩盤⋯⋯。其中的任何一項如果發生在民主政治國家,解決的方案先就是民眾問責政府並令其下台,像最近烏克蘭民主抗爭一樣。如果把這十項放到一起,那就意味著這個國家除了冰冷的經濟指數之外,其社會、政治、環境、文明和人道現狀已病入膏肓。中國夢怎麼作?

儘管如此,善良的中國百姓,還是願意與領導人一起做夢,但這並不影響中國人在醒著的時候,檢討體制及反思國民素質的問題。讓我們來傾聽哈威爾吧,他在《無權者的權力》一書中談到:「意識形態的運作功能是,向同時是後極權的受害者和支柱的人民提供假象,說該系統與人類秩序和宇宙秩序和諧一致」。哈威爾的重要啟示之一是,受害者也是體制的同謀,而這個受害的「同謀」還可以是摧毀體制枷鎖的主體。「個人確認這一體制,實行這一體制,製造這一體制,他們就是這一體制。」 「權力結構的自動運轉使人性喪失並造成匿名化,這是後極權體制根本的功能。以此保障後極權體制全自動化的繼續。」(Havel 1978)

事實上,中國夢在內部遇到的是生存現實和意識形態陳述之間的斷裂。著名歷史學者許紀霖在其新書中寫道:「一個半世紀的強國夢壓倒了文明夢,而缺少文明的富強夢將是一種可怕的富強,短命的富強,是外強中乾、沒有靈魂的蠻力,無非是土豪而已。」其原因之一是「中國還無法與自己在近代的屈辱歷史和解,也就無法與當日之列強今日之主流世界和解。」

十八世紀的普世價值夢反映的是人類樸實的意願,二十一世紀的共生人類夢反映是的相依為命的現實,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自救渴望,是對美德呼喚。因此,從「中國夢」到人類夢應當是人類美德的一場回歸。信則靈。

(于碩:香港理工大學人類學教授,中歐對話中心主任。本文摘自有關三個歷史夢想的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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