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囚徒獄中雜憶
作者: 宋春侖

專題

更新於︰2014-06-07 Print Friendly and PDF

編者按:本文作者是浙江八九學運中的杭州在職廣播員,以「動亂精英」關入省第一看守所八十八天。本文生動描述青年學子入獄的經歷與感受。作者今已58歲,近況不明。


●25 年前的北京八九學運勇敢對抗中共的武力
鎮壓。展現中國人絕不接受極權專制的意志。

該寫點什麼了,萬一哪天突然失憶甚至失命,我會永遠失去那份承諾——記錄我經歷的「六四」,八九學運將失去一滴真實水珠。八九學運,我是浙江廣播電視高專八七級學生(在職播音班),主持杭州武林廣場廣播站,負責與北京等地的資訊交流。 8月10日~11月8日,我與四十餘名「六四犯」一起關押於杭州賣魚橋省第一看守所,正式名目「暴亂分子」、、「反革命嫌犯」。

入獄那天,心情複雜。雖說已有思想準備,真正面臨,還是震撼強烈,無比憤慨!憑什麼抓我?僅僅因為說了一些真話?記錄這次學運?我像一頭憤怒雄獅,也像一個受到極大委屈的孩子,那樣無助那樣絕望!!

《國際歌》

各監舍不約而同唱起悲愴的《國際歌》。本人原為克拉瑪依油田播音員,帶有磁性的男中音唱起來還真有一點煽乎勁,除了發洩情緒、表達不滿,還有對新獄友的鼓勵。當然,也一下子使我想起「戴鐐長街行」的夏明翰⋯⋯

看守所政治犯、刑事犯混雜,只有我們「六四犯」成天忙個不停,搞得獄中雞飛狗跳。調戲哨兵、拉歌比賽、交換情報、獄中電台⋯⋯折騰剛消停,開飯了,又有某號就伙食發表嚴正聲明,倡議絕食⋯⋯面對學生種種「胡鬧」,獄方從吃驚、憤怒到平靜、默許。

看守所是中轉站,三個月羈押期一到,不是被放就是被捕。難友獲釋,《國際歌》是告別也是期待。難友被捕「升級」,《國際歌》所包含的內容就複雜了。八月,一天大清早警笛亂響,感覺要出事,果然十五名「六四犯」被捕轉獄。浙大王星、蔣風冰、李寶庫、胡容容(碩士生)、張偉明(碩士生);杭大方月松、朱春華、葉堅定;浙美院張偉平、崔建昌、劉安平、姚華、姚葵禮;杭州電子工學院楊澤敏;浙江農大徐南南。《國際歌》旋即響起,離去的同學面帶微笑,大義凜然向各牢房揮手致意。那天,午飯多加一道葷菜,但留下來的「六四犯」都沒吃飯。這批被「轉」學生,後被判刑二~五年。

轉房乃「日常項目」,既防止囚犯串供,也向囚犯施加心理壓力。但對我們「六四犯」,轉房則是交流資訊、互相安慰、發展同志的大好途徑。本人繫獄八十八天,至少轉房十次。一次竟與四旬貪官成「難友」。混熟後,貪官說他很後悔,這麼多學生因反「官倒」入獄,「看你們成天信心百倍,對未來充滿希望,而我卻苟且偷生,將來我孩子知道我的事一定不會原諒我⋯⋯」他哭得像個小孩,反復問我他該怎麼辦?

每逢來了新獄友,大家都很興奮。一可瞭解外面資訊,二可多交一位「革命戰友」。

浙大小蔣

放風半小時,認識很多新戰友。浙大蔣風冰,個子不高,書生模樣,輕言細語,笑聲很有特點,特別讓人開心。只是一笑起來就站不穩,身子老往一邊倒去,原來左腳趾少了一個半。他是從北京押回來的。一次,他大笑時摔倒,我開他玩笑:「以後就做後勤吧,少上前線去拼命。」小蔣卻一本正經:「不行,如果還有一次革命,我一定還要上前線,還要衝到第一線!要為我的腳報仇!」

浙大學生赴京,小蔣總指揮,天安門廣場「高自聯」負責人之一。六月三日晚,他帶領一支工人糾察隊在建國門一帶維持秩序。很多市民在廣場週邊設置路障——攔堵軍車。午夜,人很多,天也很黑,突然前面傳來密集槍聲,人們潮水般湧來,撕心裂肺的哭號,大聲咒罵,秩序大亂。小蔣一邊喊「大家不要慌,學生讓市民先撤!」一邊向前跑去。人們又一湧而上往前衝。「當兵的不敢向學生開槍,那是橡皮子彈!!」小蔣目睹數千人被踩踏。

很快,他發現前邊倒下者大多身中數彈,大部份已死,有的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叫救命⋯⋯小蔣馬上組織運送傷員。又一陣槍聲,蔣風冰眼前一黑,被擊中了。等他醒來,左腳纏滿繃帶,已躺在醫院裡。

六月六日,戒嚴部隊在北京各醫院貼出公告:市民必須二十四小時內接回家人,否則後果自負!當大多數人還未回過神,全幅武裝的士兵已開始在各醫院搜捕。凡無北京身份證、沒有家人陪護、外地口音的外科病人,一律帶走。小蔣被拖下床、丟進軍車,關進北京紅十字中心「統一治療」。很快,小蔣身分被查明,送進監獄,押回杭州。

獄中電台

獄中空氣讓人窒息,我們大多沒有坐牢的思想準備,剛進來時冤屈情緒很大,幾個激進點的甚至想輕生。這種空氣一旦蔓延很可怕。如何鼓舞鬥志?提高大家情緒?我們幾個年齡較大的決定由我主持獄中新聞節目,改善獄中氣氛。

所謂獄中電臺,就是每天某幾個時分,我在牢房小窗前大聲對外「廣播」,想到什麼「廣播」什麼。沒有編緝沒有麥克,但效果卻是我們萬萬沒有料到——各號反應熱烈,對話遠遠超過今天任何一家電台熱線,大家情緒得到極大改善,連刑事犯都被我們深深感染。好景不長,「電台」很快遭封殺,先把我囚室的小窗口鎖上,接著把我轉至偏僻牢房,最後警告:再折騰就轉走(逮捕)!

我和幾個「大人」商量後決定,「電台」還是得播音,但改變策略,採取「三不主義」——不談政治與形勢、不攻擊中共頭目、不提倡鬧事,專門朗誦詩詞歌賦。

絕食勝利

那天放風不到五分鐘,武警稱有人違反監規,大喊大叫趕我們回監,各號必須寫出保證書,否則停止放風!大家被徹底激怒,立即決定無限期絕食。

第一天,送飯車來了,一直吃飯打衝鋒的「六四犯」,沒人搭理。送飯者罵罵咧咧走了,但沒人搭理我們。唯一變化就是安靜,出奇的安靜。第二天,幾個管教往各號打量一番,提審了幾個人,回來後一切照舊,大家仍然沉默。直到晚上,正副所長才邁著方步過來,找一些絕食者談話,並帶來方便食品,希望停止絕食,讓我們派代表談判。我們派出五名代表。不到二十分種,代表回來,首席代表「大鬍子」高喊:「他們沒有誠意!我們的條件他們還要研究!!」很快恢復沉寂。我躺在鋪上,什麼也不想說,默默忍受饑餓型胃痙攣,陣陣暈旋。

第三天中午,「猩猩」管教敲打飯勺,大聲叫嚷:「所長為大家改善伙食,今天吃紅燒肉了啦!」他一反常態打開牢門,故意讓肉香飄進各號,讓獄役把飯菜一一送到各號。折騰半天,見還是沒人理他,「猩猩」嘟噥著灰溜溜走了。

這天,我無力起身,監房外不時傳來嘈雜聲,三名絕食學生深度昏迷送了醫院。我的意識也有點不清醒,開始出現幻覺。

絕食六十小時後,因「後果嚴重」,獄方慌了手腳。當晚來了不少醫護人員,也來了一些「大領導」。所長忙上跑下,不停對領導的訓斥點著頭。終於,監獄廣播播送通知:滿足學生全部要求,希望大家配合檢查身體⋯⋯

我們達到四個目的:一、每天放風四十五分鐘;二、伙食標準從每天八角提高至一元;三、不准剋扣外邊送來的物品;四、可進行文學朗讀活動。我們付出的代價是:幾乎所有的人都患上嚴重胃病,三名同學因昏厥終身腦損傷。

奪槍事件

看管我們的是一個武警中隊,近百人,大多二十歲左右。剛入獄時,他們如臨大敵,好一副橫眉冷對,以「國家主人」自居,視我們為「專政對象」,經常為一點小事與學生發生衝突。他們雖然端著槍,但除了崗樓哨兵,其他武警的槍裡不配子彈。

一次放風結束,幾個學生走得慢一點,一個武警態度非常惡劣,推推搡搡,嘴裡還不乾不淨。關上牢門,兩個學生實在忍不住,對著武警背影罵了一句。這可惹怒了他,端起槍托砸向小窗裡的學生,裡邊的學生一邊躲閃,一邊趁勢把緊緊抓住槍托,形成了對峙。四周各號囚犯大聲為學生助威,那個當兵的臉都嚇白了。等管教拿著鑰匙來開門,雙方還在對峙,獄中亂成一團。

「奪槍」事件後,「六四犯」情緒激動,強烈要求所長解釋,否則不甘休。「絕食事件」剛平息,獄主不想惹出更大麻煩,與學生有一次對話。一位學法律的學生一針見血:你們連最基本的法律常識都沒有,除非緊急情況,按國際法條例,槍支等致命武器不許入獄。對話後,獄方保證武警不再帶槍支入獄,那位武警據說受到處分。

「策反」全所

當兵的武警「教育」我們:犯了罪就該接受改造。學生回答,我們有沒有罪,應該讓歷史評說。當兵的再說,你們無罪?那怎麼關進這裡?學生說我們身體被囚,心卻自由;你們不但身不自由,心也不自由。「誰是被關起來的人呢?」幾次交鋒下來,當兵的話越來越少。日子越長,當兵就對我們越尊重。以前橫眉冷對,現在心照不宣,偶爾還能就一些敏感話題認真辯論。

出獄後,我對一直很關心我的高所長說:再關三個月,我可能策反整個看守所。人心肉長,除了那些良知扭曲的政客們,大多可以從對立到瞭解、從陌路到朋友,因為有偉大的人性連接著。

「浙京一號」

因與央視薛飛有幾次通話、租用兩條國際衛星電話線路、參加六月九日杭州武林廣場五萬人追悼大會,我的案子定為「浙京一號」。第一次審訊,兩盞強燈刺得我什麼也看不見。我有問必答,心中無鬼嘛。可是,我越「君子坦蕩蕩」,他們越覺得大有問題。那天提審,那小子一上來就氣勢洶洶。見我沒能讓他滿意,他舉起一大疊信件:「到底說不說!不說我們一樣可以查實你幹過的事!」我不由放聲大笑:「好啊,你們去查好,我心甘情願在這裡等著制裁。只怕你看了這些信,晚上睡不著。」

原來,我和維族愛妻有約定:本人一旦失蹤,她每天一信寄校,不管我能否看到。沒想到,這些信成了要脅我的「法寶」。此後多年,她一直為我擔驚受怕,用母親般的愛罩著我。

一次提審,非要我交待反革命煽動罪,我對審訊者講了一通革命與反革命的名詞解釋,他氣得暴跳如雷:「好,好,死到臨頭了你還嘴硬!!」第二天,對我連續提審。獄友有被連續審訊超過二十小時。

對我的審訊明顯升格,換了一幫「國安」,年齡偏大,還有一個老者。態度也有明顯改變,不再大吼大叫,不時還搞點小恩小惠。一位年齡比我略長的女審訊員,提審時給我一個桔橘,要我莫著急,慢慢想。一瞬間,好感動,想到母親與大姐。

被押近八十天,快有「結果」了。那位老者明確告知:你的案件基本搞清,上報待批,結果他不知道。但他意味深長對我講了一段話:

國家政權所衡量的公正,決不是老百姓認為的那種公平,而是一種平衡!一種國家利益上的平衡,一種集團利益上的平衡!甚至某個政治人物上的平衡!如果你沒有這樣一種認識,就等於你沒有起碼的政治鬥爭常識。你酷愛歷史,應該知道翻開歷史的凍土層,那一層沒有幾個屈死鬼。仔細研究他們,哪一個不是豪情滿懷滿腔熱血?可結果呢?從歷史角度,他們的死或多或少都會對歷史發展可能起那麼一點作用,可從個體上,他們無一例外付出全部生命!搞政治鬥爭,你做好充分的準備嗎?

聽到如此深刻的「教育」,我哭了,哭得很傷心。今天,回憶至此,仍淚流不止,不是傷心不是自責不是委曲,但又都有那麼一點。應該說,我們那會兒確實「沒準備好」。

下棋賭食

與浙大徐舜同獄最長感情最深,我們既是難友也是棋友。牢裡下棋可不太方便,什麼都沒有,土法上馬用各種物件代替,足足兩天才「製作」成一副改良版中國象棋。

一開始,我們將棋子編上號,按傳統對弈,很快感覺不過癮,便將棋子按貪官編號,看誰消滅對方「貪官」多、消滅對方「貪官」級別大。一次,我僅用五招便把他的「李×」打出局,大快人心!時間一長,「貪官」也玩膩了。因為對貪官誰也不在乎,誰也不願意去保護他,有時乾脆自投落網「自殺」,將己方貪官全交給對家。人性此時頑強表現出來,玩上獄中最缺乏的「美味」,饑餓畢竟是獄囚的「第一感」。我們列出世上最美味的十六種食品為棋子,每當贏得對方美味,規定贏家可享用輸方「供奉」——他的私存食品。當贏家享食時,輸方還必須違心地不停讚美,直到勝家享畢。此時,贏家故意慢嚼細咽,看著對方那副無可奈何的饞樣——既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地陪著笑臉。當然,為了公平,補充規定不得連續吃掉對方三種美食。如你已連吃兩種東西,必須設法讓對方吃掉你一種「美味」,然後才可繼續攻擊對方「美食」。如果對方算路高明,故意讓你吃掉他的第三種「美味」,那麼你就撐死了,你桌面上全部食品都歸對方!這樣,你來我往,殺得天昏地暗,最終居然長賭無輸贏,勝負差不多。

一次,為了能吃自己昨天中餐省下來的那塊豬皮,我倆拼殺兩個多小時未分勝負,最後達成和解——各享一半。

再後來,雙方能吃的東西都吃完了,咋辦?學財會的徐舜提議:做期貨。所謂「期貨」,就是輸家無現貨供奉,出獄後必須購食進來孝敬。徐舜比我早出去兩天,當天就買了一大碗紅燒牛肉麵(足有半斤)和許多零食「供奉」進來,補上「做期貨」的虧空。

十多年以後,徐舜打電話時問我,當年托人帶進獄的東西我吃到沒有,已經二十歲的小女聽到這則故事,傷心地哭了。

出獄後,我從不去動物園。因為我深感不自由的滋味,覺得將鮮活生命關起來,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犯罪。

獄中生日

我在看守所中度過三十三周歲生日。幾天前就有人開始忙碌了。看守所長準備了賀卡、香煙及一些食物,說是借此改善一下我們的生活。老所長與我們朝夕相處幾十天後,這位當年被劃「右派」的老革命早已明白我們的善良,盡可能冒著風險「關照」我們。那天一早,他將我換到另一牢房,不僅環境好不少,還有抽水馬桶。老所長讓我開列購物清單(他派人上街跑腿),一邊意味深長地說:「小夥子,祝賀你的生日!你知道嗎,你很有福氣噢,這間房子是當年胡風住過的地方。今天但願你能做一個好夢!」我的眼眶濕潤了。

那天放風的時間特別長,難友們的聲聲祝福使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生日快樂」。那晚月光很好,各牢房都演出節目,真有點像《紅岩》裡的「繡紅旗」。最受歡迎的節目還是詩朗誦和《國際歌》。我的節目是即席創作的詩歌〈我愛母親〉,朗誦時我哭了,很多人都哭了,在場武警也很感動。

失蹤小張

那天一早,看守所空氣就有點緊張,加強崗哨。十點來鐘,看守長點頭哈腰陪同一大群首長入獄視察,午飯改善生活,大家正高興著,突然宣佈下午不放風,晚上原本總有人提審,那天整晚靜悄悄。

二十三點多,都睡了,突然被鐵鐐的嘩啦聲驚醒,撲到囚室小窗,全副武裝的武警押著一囚走來,再走遠。不是北師大張勁松嗎?五月二十六日,我們結識於《浙江日報》前。張勁松告訴我,他剛從北京趕回杭州,要組織人們阻止《浙江日報》轉載袁木文章。次日,我採訪杭州火車站靜坐學生,再次看到張勁松,談了很久。他堅決不同意我的「非暴力」,他認為:一切反動派都不會自行滅亡,不會自動放下武器,必須做好更壞打算,甚至流血犧牲! 不過,我們都希望通過這次難得機會,實踐中好好磨練,爭取成為職業革命者。他還說很喜歡杭州,希望能找一個杭州姑娘⋯⋯ 當晚,張勁松被關進死囚小號,第二天放風我在過道裡向他揮手致意,第三天他被轉走。二十五年了, 張勁松,你還在人世嗎?我很想你! 

二○一四年四月

(原浙廣高專教師裴毅然整理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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