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人生盡頭的遺憾
作者: 董鼎山

地球村

更新於︰2014-06-09 Print Friendly and PDF

不久前,紐約僑報網視頻記者殷璐女士來訪,談話完後,她問了最後一句:「您一生有什麼遺憾?」我突然想起,人生走到盡頭,確有兩個遺憾,一是終生寫作,從未有幸靠賣文為生,我在大陸、香港、台灣一共出書二十餘種,從未收到版稅或稿酬,足夠置屋,購車,或旅遊。有時因為出新書而回國,區區數百元人民幣稿酬根本不足買張機票。文人心血遭蔑視,在我於六十七年(1947)前出國時的國民黨時代已有體驗。我的叔父曾指責我:「難道你要一生過亭子間生活(滬語)?」當然,在我眼 中,他不過是個庸俗的商儈。今日聽說國內稿酬大增,但已輪不到我了。


●董鼎山夫婦近影。

不過我從未放棄對寫作的興趣。雖然酬報不足。我亦從不鼓勵朋友自費出書,我認為一位作家的心血之作應該是有價值的,反而要自己出錢找出版商,有傷自尊。我既不能靠寫作為生,幾個職業也與文字有關:我當過記者、編輯,後來被聘任為大學圖書館教授,只是業餘寫作。現在我還在國內繼續出書,但是對所謂「出版合同」則不必太認真,我的自尊心禁止我向人討酬。 登載或轉載我文章的一些報刊,甚至缺乏禮貌:給我一個通知。

我並不怨恨抄襲者。但不免還是讓我想到那句陳詞濫調:「文人相輕」,同行好像互不尊重。

我的最大遺憾其實是:在美國多年,竟沒有機會出版一本英文著作(小說或時論)。記得我的第一篇文章在美國發表是在《坎薩斯城星報》(KANSAS CITY STAR),時間是1948年,正在國共內戰激烈之時,我在密蘇里新聞學院的「時事特寫」課上交了一篇介紹中共創始人陳獨秀的二千字短文,教授鼓勵我 投給當時美國中西部最有聲望的《星報》。發表後教授將我的分數從「B+」提為「A+」,不僅如此,我也收到稿費十五美金,請同學們用午餐慶祝(當時一頓午餐 是六角五分,一杯咖啡是五分),稿費足足有餘,還買了一件羊毛衫。

一九五二年到紐約後,我一面在華埠的《聯合日報》當國際新聞主編,一面業餘著力於英文著作。我當過國際學生會會報《VIEW》的主編,為當時著名的《星期六文學評論》(現已停刊)上寫過散文與書評,也在多種小型文學雜誌發表文章。我訂了許多雜誌,我的投稿目標是《紐約客》雜誌,因多次投稿被退而灰心,當時我羡慕一位名叫C. Y. LEE的華裔作家。他常在《紐約客》上發表文章。他寫的小說《花鼓歌》,甚至被改編成歌舞劇在百老匯演出。後來發現他的中文名是黎錦揚,乃是中國戲劇界著名的黎錦輝的親戚。

此後我的投稿運氣不佳,直到一九七八年,三十一年後初回祖國探親歸來,寫了一篇回鄉觀感投給《紐約時報》專論版,於一九七九年發表後引起美國新聞界的注意。美聯社來電請我撰寫長篇報導,在全美發佈,也引起了國內讀者的興趣;北京《參考消息》登了譯文,此後我經常寫有關中國情況短篇報導發表在《紐約時報》上。《時報週末書評》也邀我寫書評。在那一時期,我也是《新領袖》(已停刊)、《圖書館月報》、《美中評論》等刊物的特約書評作者。

不過我自感最大的滿足乃是在《巴黎評論》一九八二年兩本季刊發表的長篇報導,介紹當代中國文學出版界情況(是採訪董樂山的結果),引起美國文壇騷動。現在我羨欽的華裔作家是哈金與李翔雲兩位,都已在美國文壇有了聲望,成為美國的著名移民作家。一般而言,凡是用中文寫作的作家,因為目標是中國讀者,不能算為美國移民作家。但是在美國,移民中用母語寫作的作家也很多,德、法、意、日、西班牙文都有。美國有識之士認為這麼多的不同族裔移民都用母語寫作,可以說是「文學宇宙化」。

許多外籍移民居留美國多年,仍不能完全掌握英文,只能用母語寫作。當然,在美國以英文著作揚名的移民作家中,最受推崇的是《洛麗塔》的作者,俄裔的納博可夫,他的名作膾炙人口。華裔作家哈金來美十年,即以他的英文著作《WAITING》(等候)獲得國家圖書獎。李翔雲第一篇小說在《巴黎評論》登出後,又連續在《紐約客》發文,立時引起出版界注意,藍登書屋馬上與她簽訂出書合約,出版兩部小說,現已有了第三部,皆獲好 評。他倆成為我的榜樣,只可惜我已不久於人世,追不上了。

二○一四年五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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