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川妹子留下一首詩
作者: 裴毅然

人物

更新於︰2014-09-13 Print Friendly and PDF

革命成功了。北京皇城變成紅色官場,冠蓋雲集,要啥有啥。可是為革命奉獻青春沒有放棄理想的一代青年,卻成為右派分子,陷於專政羅網而終其一生。

賈唯英(1920~1994),一位火辣辣的川妹子,因不願步姐姐包辦婚姻後塵,十四歲就與七哥遠走上海,考入愛國女中。一九三五年下半年,參加中共地下黨領導的「社聯」,後轉抗日救國青年團。「一二九」運動中,她扛旗遊行,因太紅,在上海待不住,轉學北京。一九三七年五月入黨。北平淪陷後,她輾轉赴延安,進入陝北公學,結業後分配晉西南。一九四○年回川治療眼疾。皖南事變後,南方局說服她留下參加四川地下黨的學運。一九四一年上半年在成都女青年會,下半年在南川教書;一九四二年考入成都華西大學,學業優異,「民主青年協會」主要發起人,積極貫徹周恩來的「三勤」——勤業、勤學、勤交友,參加教會舉辦的「查經班」、「冬令營」。

學運出生入死五七年成右派

一九四四年九月,與燕京大學劉克林共同發起「未名」團契,許多契友很快成為「民協」成員。一九四六年五月,川康特委青年工作領導小組成員賈唯英嫁給組長王宇光。一九四七年八月,丈夫任川南工委書記,妻子任委員。不久,國民黨特工追蹤而至,幸虧有瀘州專員陳離掩護,國民黨特工內部又有秘密內線黎強牽制,夫婦免遭逮捕。一九四九年一月,川康特委書記被捕反水,夫婦處境險惡,組織將他們轉移至赤區。一九五○年一月隨「一野」回到成都。

一九五○~五三年,賈唯英仍從事青年團工作,一九五四年任《重慶日報》副總編,五七年劃右,發配長壽湖農場勞改。七九年春改正,九四年患癌逝世。

一九五七年三月,她參加全國宣傳工作會議,回渝後積極貫徹毛澤東二月關於人民內部矛盾的報告和「雙百方針」。毛在會上說:「只能放,不能收」。但重慶市委不積極,她唯恐重慶在這方面落後,向市委書記善意提出催促性批評,認為重慶「放」得太慢。市委領導人在正式劃右前,就已把她列入「右派」名單,罪名:「反黨」、「煽風點火」、「配合右派向黨進攻」⋯⋯ 她在報社怎麼檢討都過不了關。

一九五八年四月,她別夫拋雛,押赴長壽湖農場「監督勞動」。「大躍進」打亂一切,每天勞動十小時、十二小時,甚至十八小時,只能睡三四小時,經常半夜起來,打著火把施肥、除草、挖地⋯⋯有人鋤到自己的腳拇指,有的鋤掉禾苗。只要手一停,站在那裡就睡著了。後來每天能睡五小時,感覺鬆快不少。

重慶市委派來慰問團,團長是一位市委書記。為保證首長安全,竟將農場右派支開,派到採石場幹活,不讓見書記,怕行刺。一次看《人民日報》國際新聞,賈唯英發了一點議論,毫無不規之處,竟挨一場批鬥,罪名「翹尾巴了,竟然議論起國際大事來!你知道自己的身分嗎?!」積極批判她的一名女工當了副隊長,每天找她的碴,沒錯挑錯,活像惡婆婆。一九五九、六○年因城市供應日益困難,農場來了幾批升不了學的女初中生,這些小孩「階級鬥爭」觀念很強,總要找岔罵她幾句才高興。她只能躲在被窩裡暗暗飲泣。

大饑餓年代熬過地獄邊緣三年

大饑餓年代,她們最初定糧二十四斤/月,每天八兩;後支援災區,減至十八斤/月,又是重活,還要「夜戰」,嘗到饑餓滋味。那陣子,最羡慕的工種是養豬,可以偷吃一點豬食。某人被發現偷吃喂豬的小紅薯,大會批鬥,會上揭發他挖吃埋入地裡的死小豬,一頓毒打。許多壯勞力渾身無力,卻忽然一個個發「胖」——集體浮腫。

農村辦大食堂,沒收農戶家裡一切炊具,鍋碗瓢盆、刀鏟叉勺統統上繳,誰家冒煙誰受處分。農民怨氣沖氣,又無可奈何。勞動時常常擺談村裡千古奇事。一位種菜老農再三歎氣:「這樣下去,怎麼得了?!老百姓每天每人只有三兩口糧。大人孩子都餓得嗷嗷叫,餓呀餓呀!這日子啥子時候才到頭啊!」當時《重慶日報》人員私下議論:

公社體制不能改,隨便怎樣也調動不起來社員的生產積極性。

體重僅三十公斤的賈唯英靠著農場儲備的一批南瓜,加上後來恢復定糧二十四斤/月,才熬過那「地獄邊上」的三年。她的勞改成果之一,是她最後竟能嗅出糞便發酵後特有的糞香。

直至第三批摘帽,仍沒她的名字。一九六○年底,農場黨委找她談話:「你勞動得不錯,現在宣佈摘掉右派帽子。」摘帽右派與戴帽右派的惟一區別僅僅為不再「監督勞動」。她經常被警告:「不要忘了右派身分」。一九六一年四月,分配重慶大學圖書館任管理員。

一無所有告別人世,留下一首詩

一九六四年,女兒小英小學畢業,全班成績突出的三好學生,卻不能升入公立中學,只能讀民辦初中。班主任非常同情,但幫不上忙。丈夫也犯「右傾錯誤」,其實卻是「左左派」,認為妻子不滿女兒上民辦初中,乃是階級鬥爭在家中的反映,夫妻倆大吵一場。最後,丈夫真誠道歉,賈唯英大哭不止。

文革武鬥,分配她看守屍體。軍宣隊、工宣隊來了,將她隔離起來,強迫她承認是「打入共產黨內部的國民黨特務」,反復折騰她四、五年。她常常嘮叨:「這怎麼得了?這怎麼得了?」

一九九四年,賈唯英懷著一生的遺憾與糊塗,走完七十四年的忠於黨的路程。她留下的只有這樣幾行詩:

親愛的黨⋯⋯你可記得三十年前的諾言,把民主自由的旗幟重新高舉?

為什麼全國一解放,你就變了樣?為什麼人民的領袖變成了神明,高高在上?

為什麼要把祖國最需要的千千萬萬知識份子當成敵人?

為什麼總不顧民生,抓什麼「階級鬥爭為綱」?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回答我啊,母親,親愛的黨。

這位至死不悟的紅色川女臨終的這一串「為什麼」,她們的呼喊何等蒼白,何其無力,「親愛的黨」怎麼可能回答?怎麼回答得了?像賈唯英這樣的「紅岩一代」,絕大多數「反毛不反共」,甚至連「毛」都不反,帶著「堅定的紅色信仰」去見馬克思。

一九九四年,「民協」五十周年紀念會在成都華西醫大舉行,許多老會員對賈唯英的坎坷一生惋惜不已。但這位革命女性至死都不明白,自己一生做了無用功,拼死冒險迎來的「無產階級專政」正是禍因。既沒有「解放」人民,也沒有「解放」自己,反而使國家與自己遭受幾十年「赤禍」,鎮反、肅反、反右、反右傾、四清、文革、六四⋯⋯ 

(作者:上海財經大學教授。

資料來源:燕凌等編著《紅岩兒女》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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