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劉霞的生日
作者: 廖亦武

文化走廊

更新於︰2015-03-26 Print Friendly and PDF

作者註:出席德國三月劉霞攝影展次日中午,致電萬里之外的劉霞,她高興壞了,連說雖然不能前往,但急不可待,要獨酌一杯,慶祝一下——我則想起《出逃回憶錄》中有關於她生日的敍述。關山重重,今夕何夕,不知何時能重逢?唏噓之餘,特摘錄於後:


●劉曉波已五年,太太劉霞被軟禁,她的攝影作品 3 月在德國展出。

2009年4月1日,劉霞生日,也是西方愚人節,十幾個國際知名反革命在警察跟蹤下趕往劉家共慶。我也應邀和前作家、後賭徒、現餐館老闆周忠陵一道去湊熱鬧。劉霞依舊嬉皮笑臉,表面上,丈夫劉曉波入獄並沒有影響她活下去的熱情。「老廖!」她大叫道。「去年警察闖進門抓曉波,咱第一反應,就是拉抽屜抓還沒來 得及轉給你的海外稿費。咱想自己錢丟就丟了,窮鬼老廖錢可不能丟。瞧瞧對你多夠意思!」

「有多少?」

「七千大洋。」

「我請大夥兒吃大餐。」

「不夠啊。曉波常年伏案,腰壞了,你得為他買把名牌躺椅,等年底傻瓜回家,見椅如見人,一屁股下去,相當於鎮壓住老廖禿頭。」

「萬一傻瓜放屁呢?哈哈,這也太曖昧。」

「你走啦,得留點念想在這兒。」

「誰說我要走?」

「我的直覺。曉波進去了,你不走遲早也得進去,何苦呢?況且我們都認為你只適合泡洋妞。」

一曲悲歌,翻江倒海狂吐癟嘴以對。這晚,由作家徐曉和劉霞的胖弟弟主廚,美味佳餚數不清,十幾人圍了一長桌。劉霞上位,依稀記得從少女時期至今,她都特能吃喝,還特清瘦,恰好與瘸腿周忠陵相映成趣,如同一對褪色斑竹,稍微眼虛,就忽略不計了;而北大尖子學者劉軍寧、六四精英楊冠三、劉蘇里都牛高馬大,談吐也分外醒目;我和紀錄片導演李小山雖不高大,但肥肉較多,也顯而易見;當然,最為醒目的是鮑彤老先生,共產黨前總書記趙紫陽的貼身秘書,1989年老趙垮臺,他也受累被判刑七年。

除開江湖壞種老廖,在坐諸位都是正人君子,舉止有度,所以劉霞和她女友李紅就瞄準我單挑,頻頻灌酒。劉霞道:「敞開肚皮喝啊,到了狀態,就把你寫給曉波那歌吹一遍。」

那叫《六四悲歌》,作於大理蒼山腳下。題記道:「2007年秋日一個黃昏,我在雲南接劉曉波電話,特別消沉。他說,難道死難者都被人們忘記了嗎?我們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嗎?我哭了。通夜難眠,於是有這首歌。」

稍微夜深,樓下警察就來電話,催鮑彤離開。捷克作家昆德拉有個特棒書名:《為了告別的聚會》,說不定這一聚一別,就再也見不著老先生。於是我又一飲而盡。

大夥兒靜靜候著,我起而復坐,因腳有點飄,劉霞就親自從我背包抽出洞簫奉上:「得,吹吧。」我一臉混沌,又要起,劉霞命令道:「得,坐著。」於是挺直腰板,將簫孔抵住下唇,噓口氣,如曠野倦獸。「生者我流浪中老去,死者你永遠年輕。」我嘟噥兩句,兩眼忽一黑,就砍頭一般滾落桌底。眾人大亂,接著將死狗拖出來喂熱水,未及三口,就翻江倒海狂吐。眾人更亂了。燈光如星子紛紛沉入宇宙深處,朦朧的銀河系中傳來劉霞的陣陣驚呼。我被抬出門,因醉鬼重如磐石,大夥兒一下子沒摟住,就皮球似地彈跳而下,匡當匡當,連滾三層,樓梯轉折處也沒剎住,感覺一記記悶棍猛敲後腦勺。接下來,我僵臥馬路邊候車,並鼻青臉腫隨周忠陵回家。次日甦醒,頭疼欲裂,醫生診斷為輕度腦震盪。周忠陵罵道:「好端端的生日給攪了,摔死你狗日的,追悼會也沒人參加。」

十二匪首紀念共匪八十八大壽

我急忙作揖認錯,也挨個兒發郵件給大夥兒認錯,劉軍寧回郵:「哪有豪傑不醉酒?」楊冠三稱:「竹林七賢遺風,腦袋結實就不錯。」劉霞還是哈哈哈,沒話。

臥病期間,藝術家片山空突然來訪,周忠陵皺眉道:「你倆去外面鬼混可以嗎?」原來此公以二度吃屎的行為藝術名震天下,周忠陵是餐館老闆,自然避之猶恐不及。於是我倆識趣下二十二樓,進一川菜館包間,點了雞雜火鍋,邊吃邊天南地北瞎侃。片山空附耳過來道:「今年是共匪八十八大壽,我準備再搞一作品。」

我警惕道:「老弟該不會三度吃屎吧?」

片山空正色道:「比吃屎高尚。」

「是麼。」

「1921年8月1日,在浙江省嘉興南湖一條革命紅船上,中國共產黨宣告秘密誕生;1999年8月1日,我們也效仿一把,去嘉興南湖紅船旁邊,租一黑船,中國共亂黨宣告秘密誕生。由十二藝術家化妝出演十二黨魁,比如李達比較正統,口碑較好的老栗可對號入座;陳獨秀比較激動,與喜歡挑事兒的溫普林絕配;張國燾分裂紅軍,弄不好是最擅搞分裂的艾未未他舅爺;我多次變節,跟後來做日本漢奸的周佛海差不多;你老廖滿肚皮壞水,大陰謀家毛澤東一角就歸你了⋯⋯」

「哼哼,等十二匪首一聚齊,警方就一網打盡。」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所以得嚴防走漏風聲,電郵、電話、短信、推特、微博都不能用,我挨個兒確定人選,當面通知,重溫共匪地下史,也是整件行為的一部分。」

「到時候有人接應嗎?」

「有。」

「暗號呢? 」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話音未落,包間砰地被踹開,周忠陵門神般叉腰屹立,怒火中燒:「燎你媽逼!欺人太甚!」片山空抱頭鼠竄。我驚問為何如此不客氣?周忠陵又吼道:「廖亦武,我們絕交!」

我點頭哈腰,細究其故,原來老兄他剛才電腦炒股,見漲幅恰到妙處,正要敲拋出鍵,螢幕間卻兀地浮現片山空二字,跟著是遮天蔽日之肥臀。老兄他一慌神,竟啪地敲了買進鍵:「半秒不到反賺為賠,痛失六千塊!老子憑直覺轉身攆下樓,果然是你倆喪門星躲在這兒發功。」

我忍不住前仰後合,把周忠陵也傳染得轉怒為笑。真不愧幽默第一的四川人, 更不愧一起坐過牢的鐵哥們兒。 

(2015年3月5日 首發《中國人權雙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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