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女兒》我的母親
作者: 周采芹

人物

更新於︰2015-04-12 Print Friendly and PDF

周采芹(1936-)是中國京劇大師周信芳和上海美女裘麗琳之女。1952年經香港赴英國入讀皇家戲劇學院,畢業後從事表演藝術50年。曾演出蘇絲黃的世界、007邦女郎、王光美、江青、紅樓夢等角色。1988年出版自傳《上海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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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香港一拿到學校證書,就準備出國。我在英國倫敦皇家戲劇學院學習戲劇,畢業後登上了英國的舞臺,並在短時間內完成了結婚、生子、離婚、再婚的過程。

  回首我的演藝生涯,《蘇絲黃的世界》可以稱得上是我的大突破。儘管我在其後的幾年裏很難擺脫“蘇絲黃”的影子,老得扮演類似的角色,可是能在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在一部最流行的劇中當主角,確實讓我在英國的戲劇界占了一席之地,不管那個地位穩固與否。

 

周采芹60年代,已在英國舞台上佔有一席地位。

入籍英國,完成和英國人同化

  我拿了英國國籍,完成了與英國人同化的過程。在一般人的眼裏,我算是很成功的了,然而任何成功都要付出代價。當時在英國沒有幾個上海人,戲劇圈裏 的中國人就更少了。慢慢地,一種失落感包圍了我,我覺得中國離我越來越遠了。我對自己本土文化的渴求越來越強烈。負疚感和眷戀情經常會在夢中浮現。我的孩 子也到夢裏來見我,坐在我的腿上。我在夢中曾走過一長串陌生而空曠的房屋。有些夢完全不同,有些則是不斷地重複,但不管怎麼樣,我父母的聲音總是離我的腳 步聲不遠。

  一個可怕的清晨,我從噩夢中醒來,夢見我媽媽死了,世界頓時毀滅了!那種真實的恐怖強烈地震撼了我,而且伴隨了我好長時間。那是一種無以名狀的恐 懼感,其劇烈程度前所未有,我一生中只感受到過那一次。我當時並不知道,我媽媽那時住進了上海的醫院,她因為乳腺癌而住院開刀。在我看來,我做的噩夢是母 女之間的一種心靈感應,它通過看不見卻從未切斷的臍帶在我們中間傳遞著。

  雖然媽媽的病情後來好轉了,可我做的那個噩夢卻是個凶兆,就像自古以來很多慘劇都有先兆一樣。

和媽媽最後一面

  1961年,媽媽來了英國,我當時並不知道這是我們最後的一次見面。她所有的孩子,除了大弟菊傲以外,都按照她的計畫留洋在外了。小妹采茨去了香港。和人們想像的不一樣,中國人實際上在1966年以前是可以出國的。

   小弟英華和我在倫敦機場見到了媽媽。英華12歲就離開了家,他從來不讓傷感外露。可是在開車去倫敦的路上,他用手蒙著臉,喃喃地說:“媽媽,為什麼非要讓我那麼小就離開你?”

  在路經香港的時候,媽媽去看了小妹采茨,她後來和她的廣東籍演員丈夫黃浩義在香港安了家,她自己在這塊英國殖民地上做了一名市政官,是我家第一個 也是惟一的一個政府官員。大姐帶著她的小女兒賽琳娜和二姐一起從美國飛來倫敦團聚。我當時正要和彼得離婚,自己住在一處兩房的公寓。有時候,我們5個人再 加上小弟就一起擠在我的公寓裏,有人睡在地上,有人睡在臨時搭的床上。這種住法是很中國式的,全家人親親熱熱地擠在一起,又舒服,又熱鬧。

周采芹老年風韻依舊。仍在舞台上扮演角色。

子女都已長大,各奔前程  

媽媽的變化不大,比我在香港見她時有些發胖,看上去很健康。她對乳腺癌的手術並不那麼敏感。可是我後來帶她到醫院去做檢查時,她卻不願意當著我的面脫衣服。我也沒有堅持,因為我覺得傷疤太恐怖。直到現在我還對自己當時的態度感到羞恥。

  媽媽到了以後,先是睡了24個小時倒時差,醒來就開始照料6歲的外孫女賽琳娜。媽媽的子女們都已長大成人,現在只好在外孫女的身上找回過去那種子 女繞膝的感覺。以前我們一切要完全依賴她,現在都長大了,各奔前程。我們雖然有共同的文化根基,然而現在每人有各自的事業,住的地方也美國、英國的四分五 散。多年以前,媽媽對每個孩子都各有評價,可現在她已經對我們的特點分辨不清了,只好自我解嘲地說,我們都按照她的願望長大了,各自都有成就,各自的派頭 都不小。

  賽琳娜被送到附近的私立學校。畫家英華靠在餐館打工來養活自己。大姐采藻冷靜地擔負起家務,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主動做飯,還負擔了一部分的食品采 購。二姐采蘊決定在倫敦狂歡,她還是要向媽媽證實,她能夠成為人們注意力的焦點,我又一次成了反襯她的角色。好在我有不少男性朋友,他們都樂在晚會上陪女士盡興。

父親1956年訪蘇空前成功

  晚上,當賽琳娜睡著了,英華在餐館打工,采蘊出去聚會,剩下采藻、媽媽和我就天南海北、沒完沒了地聊天。我驚奇地發現,男人和性並不是我們談話中 的禁區。我知道媽媽和采藻都是從一而終的信徒,於是很奇怪她們怎麼對這個話題知道得那麼多。我們聊得很放肆,講了好多可笑的故事,把肚子都笑痛了。

  媽媽對我將要離婚感到惋惜,倒不是出於道德的原因,而是她覺得彼得是個好人,他們一見面就很合得來。她很遺憾我們的婚姻不能繼續下去。媽媽希望我 能有個家,過上安定的生活,她怕我將來會是孤獨的一個人。媽媽惟一回避談論的話題是中國。父親1956年隨上海京劇團出訪蘇聯的時候,政府規定不許帶家 屬,媽媽當時失望極了,因為她很想一起出國看看。父親那時在莫斯科演出了18場。最後一場結束後,觀眾們熱情得瘋了,把父親從後臺一路抬到了他下榻的飯 店,然後在街上載歌載舞。媽媽很遺憾她沒能在狂歡現場。這次是政府出於對父親的尊重才允許媽媽到英國來看孩子,作為一種補償。媽媽被告之不要談論在中國發 生的事情。國家現在的情況和早期那種樂觀的、人人都想為建設新中國出力的情形不一樣了。

  姐姐們回美國去以後,我和媽媽又享受了幾個月單獨在一起的生活,我們倆幾乎像姐妹一樣。我驕傲地把她介紹給我的朋友們。每一個見到她的人都為她流 利的英語和典雅的舉止所傾倒。我當時對大明星加利·格蘭特並不十分熟悉,可他卻專門打電話來邀請媽媽去參加他主演的新電影《觸摸貂皮》的首映式。我從小就 佩服媽媽,她今天仍舊讓我驚歎不已。真高興能看到她在倫敦的社交場合中那麼優雅自如,既尊貴又風趣,簡直像貴族一樣。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她就是皇后。

對父親的愛大大超過對未來的恐懼  

媽媽簽證的有效期是6個月,可是期限還沒到她就開始想念父親和祖國了。按說媽媽從小在上海就喜歡西方社會,現在又身在其中,可是她卻懷念起自己的 祖國來。她看到所有的東西都會說:“中國的比這個好。”當我去圖奎市演出的時候,我把媽媽安置在一處能看到美麗海景的豪華飯店,可是她只看了一眼就宣稱, 連海景也是中國的好。媽媽完全可以留在舒適的西方,遠離麻煩重重、前途叵測的中國,可她還是決定要回去。她的決定證明她對父親的愛情遠遠大於她對前途的懼 怕。有時她也會在無意中流露出內心的焦慮。她說她死後不想火葬,而想土葬。可是共產黨的政策認為土葬是封建做法,把能種莊稼的土地都浪費了。媽媽對她死後 可能發生的事情的畏懼實際上是對有生之年可能遭遇的痛楚的懼怕。而她的懼怕不幸都被證實了。她死後到底還是被火化了,當時根本不可能有其他選擇。就是為了 這個原因,將來我死了也要火化,好去和媽媽見面。

   在英國的時候,媽媽很替小弟擔心。他苦苦掙扎著當畫家,在餐館靠端盤子來維持生活,為了省房租而住在別人的車庫裏。可她哪里曉得,沒過多久,她的 小兒子就成了國際知名的餐飲業大亨。十幾年後,她所有的孩子們都幹得很好,都能體面地回中國訪問。然而,我們命運的節拍那麼不協調。當我們的日子一天天好 起來的時候,我們父母親的遭遇卻一天不如一天。雖然我們有能力在經濟上毫不費力地按照中國傳統來孝敬父母,可實際上卻誰也做不到。

  媽媽最後留在我眼裏的形象是她的後背。她正走向倫敦機場的護照檢驗處。她的頭髮在腦後盤了一個髻,胖胖的、圓圓的肩膀,就像我小時候在畫書上看到的那種中國母親一樣可愛。我當時不知道,就在那一時刻,媽媽永遠地從我的生活中走出去了。

摘自《作家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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