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企圖失敗後的悲哀
作者: 董鼎山

地球村

更新於︰2015-05-31 Print Friendly and PDF

金鐘按:開放雜誌作者、美國資深作家董鼎山先生的夫人蓓琪(1930~2015),終於在病痛的艱苦求存中去世。謹向董先生致哀並祝保重。本文表達了不屈的生命意志和對於寫作的忠誠。     

2013年金鐘夫婦女兒去曼哈頓探望身體欠佳的董鼎山夫婦(右3、4)。

      我對去世愛妻蓓琪病床邊的最後承諾是:我一定會繼續寫作下去。因她知道寫作是我一生興趣。現在我只能紅著臉向讀者道歉,因為我要履行在自殺企圖失敗後的諾言。

  妻子去世幾天前的早晨,被癌病疼痛折磨了整晚的她,把我叫醒,伸手握住我的手腕,輕聲說,「我要與您一同走。」(這是我們在她病重後期常說的話) 根據我的也許錯誤的記憶,她伸手拉開床邊抽屜,赫然出現的是一瓶幫她安睡的安眠藥。在那心痛的片刻,我向周圍熟悉的書架家俱作最後一聲告別,不加思索地吞了滿口安眠藥,滿以為可與愛妻在天堂相會。不想醒過來後是在醫院的病床上,床邊坐著我那滿臉怨怒而焦慮的女兒。在醫院住了兩天後,我被送回家,妻子仍在疼痛中呻吟。

  病妻的記憶與我的不同,她說我是自己去取藥的,她並不鼓勵我自盡。一個多星期後她閉眼逝世。我的最後告別辭是:「我愛您,我一定答應您繼續寫作」。她的臉上的肌肉已沒有了回應。

  早在兩年前,我們還在健康之時,她常說,「我們已這麼大年紀,但我要比你多活兩年,為的是我可以照顧你。」她的願望沒有實現。我比她大了8歲,我們一共過了63年的圓滿婚姻生活,照理我應滿足。有人還在祝我活到100歲!這是愚拙的看法:老了,病了,倦了,無人照顧,沒有老伴,誰要孤苦伶仃地活到100歲?看到自己愛妻最後幾星期的痛苦,我只希望死亡來時快速,不要拖延。在睡眠中離世才是人的幸福。

  兩年前我曾寫過兩篇有關死亡來臨、在最一息跳過門檻時的感受,現在我更懷疑了。蓓琪竟要感受這麼多天的痛苦才能上天堂?她是基督徒,臨終兩天前曾蒙一位牧師來訪,同做禱告,替她讀了聖經「幫她進入天堂」,幾乎把我也說服了。我問他,為什麼嬰兒誕生是令人興奮的喜事,而人死入天堂卻要經受如此疼痛的折磨(我指指床上的病妻)?他一時難作令我信服的回答。

  我不能忘記妻子最後的幾天。24小時看護給的止痛藥已經毫無效果。她沒有胃口進食,通便困難。我們雇了一個有經驗的護理替她洗身換被單。在這幾個星期內,我突然發現自己也因疲勞患病,滿身骨肉疼痛,行路不斷摔跤,(這是我當時向讀者寫告別信的大原因),現在骨頭酸痛減輕,但行路仍有困難,非用拐杖不可。我已有五六個星期沒有出門見太陽,也未剪頭髮。兩個月來,沒有興趣或機會讀報或看電視新聞,索性停止訂閱了40年的《紐約時報》,只偶然翻閱《僑報》 (贈送),找些消息(都是有關貪污巨富逃往「美帝」天堂,購華廈享福的故事),多看如此新聞只有令我大倒胃口,沒有興趣再作評論。我將恢復對我感興趣題材(新書、奇聞、時事討論)的寫作,當然包括個人感受。我也許會更多談及我與愛妻過去生活的點滴,與我的外孫女兒,望讀者不要生厭。

  我只希望能慢慢忘記自殺企圖失敗後的經歷。在醫院中我受了兩天的苦:女兒叫救護車送我入院;清理病房的女工沒有同情或禮貌;我要如廁,她就不快。衛生間中竟沒有淋浴,醫生態度尚好,但是後來一位心理學家女醫生質問時把我當成了酗酒的酒鬼。她告訴我女兒,如我再接觸一杯酒,要把我送到神經病院。她如此誤會我:我怎麼可去天堂與愛妻相聚?

  我哀悼已去世的愛妻蓓琪。她絕不願看我受人欺侮。我當然後悔自己的瘋狂行動。8天前 (5月8日),在她臨走的那個傍晚,我聽她呻吟叫疼,她以為已確定我倆一同上天堂的時刻。(以上寫於2015年5月16日)

  我的悲哀,令我真的希望她已入了天堂。那8天,直到現在是我的地獄。(我的妹妹全家從天津飛來見蓓琪最後一面,至5月11日才到。蓓琪曾苦苦等待,終究還是失望,更令我們心傷。)  (寫於May 27, 2015, 15:00 PM)  

── 2015 年 5 月 30 日 發表於《 僑報週末》。編者:懷念蓓琪,她是一位善良、獨立、質樸的女性,令人尊敬。願她的靈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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