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年了,六四!
作者: 傅國湧

六四與文革

更新於︰2011-06-08 Print Friendly and PDF

● 六四已經不是日子,不是一個簡單的符號,而是一道裂開的巨大傷口,二十二年都沒有愈合的傷口,一個無論達官顯貴還是升斗小民,都逃不出的傷口。

  找不到可以點燃燭光的廣場,只有撫摸佈滿血污的歷史牆壁,任何權力的塗料都刷不掉這面牆上的血污,無論時光如何推移,世界如何變遷。二十二年,我們的生命一天天老去,歷史的腳步一刻也不會停止,所有阻擋歷史的努力注定徒勞無功,如同人不能讓時間停滯不前一樣。儘管掌權者始終相信權力萬能,有權不僅能擁有一切資源,也能遮掩一切不義。二十二年來這片大陸就是按這套邏輯、這條線索展開的,表面上確實獲得了巨大成功。

歷史從來不是一條直線

  但是二十二年來還有一條悄無聲息地展開的線索,那是不以任何人、任何集團的意志為轉移,按照歷史的自身邏輯生長出來的線索,只要中國人尋求人的正常、自由的生活的願望仍在,這條線索就不會被掐滅、扯斷。所有暗無天日的日子都會過去,半明半暗的日子會過去,恐懼戰兢的日子照樣也會過去。哪怕我們眼前籠罩在巨大的深不見底的絕望之中,我們還是知道甚麼樣的價值才是值得肯定的,甚麼樣的生活才是值得過的,什麼樣的社會才是值得我們一生追求的。

  前幾天看到新出的《梅光迪文存》,當年留學美國時,他與胡適之間有過一次小小的爭論,在信奉進化論的胡適看來,人類的歷史是一部棄舊圖新、今勝於昔的歷史。而梅光迪認為歷史乃是人類追求不變價值的記錄,「我們必須理解和擁有通過時間考驗的一切真善美的東西」。年輕的梅光迪說得太好了,他對歷史的把握太準了,歷史從來不是一條直線,更不會是從一個勝利走向一個勝利,歷史既可能從高山跌落低谷,也可能在很長的時期經歷每況愈下的痛苦,甚至要面對不斷的倒退,人類常會陷入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困境中,高歌猛進、一往無前的幻想注定只是烏托邦式的幻想。

  從晚清到今天,一百多年的中國史,跌宕起伏,迂迴曲折,可以證明青年胡適確實太樂觀了。但是,不管在甚麼樣的環境當中,人類所要尋求的基本價值是確定的,不會隨風更改、隨流飄蕩的,比如公平、正義、真理、善......,這些價值從亙古到永遠,都不會改變,是確定的,不同的世代、不同的制度、不同的理想,所指向的都是這些確定的更具有超越性的價值。梅光迪以此來定義歷史令人有豁然開朗之感。

無人能夠逃出六四這個傷口

  二十二年的中國當代史讓我們看到,權力機器盡了最大的努力,要把六四的那筆債在歷史的帳簿上抹掉,卻怎麼也抹不掉,這個日子、這個噩夢始終如影隨形,一天也甩不掉,可以說,從那一天起,無論掌權者還是普通國人每天都不得不面對或背對那個日子,是痛苦、是恐懼、是迴避、是詛咒、是刻意的遺忘還是成功的被洗腦,或是其他甚麼,說到底還是逃不掉要面對或背對,六四始終在我們的前面或後面,在我們的黑夜和白天,每一年,每一天,乃至每一刻,那已經不是日子,不是一個簡單的符號,而是這個民族一道裂開的巨大傷口,二十二年都沒有愈合的傷口,一個跨不過去的傷口。

  無論達官顯貴、大腕大款還是升斗小民,都只能生活在這個傷口當中,或在傷口的邊緣,無人能夠逃出這個傷口,也無人能苟安在這個傷口之外,以為子子孫孫可以過上確定的生活。不確定的心理彌漫在整個社會,掌握權力和金錢的人幾乎都把子女送往國外就是最大的證明,因為不確定,富人在內心深處的不安一點也不亞於窮人,因為不確定,掌權者並不能享受內心安穩的日常生活,而他們對未來不確定的恐懼導致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常常對局勢做出錯誤的判斷,只能趟在西瓜皮上過日子,任由西瓜皮滑到哪裡算哪裡,沒有方向,沒有目標,所有的一切都是權宜之計,都是臨時的、隨機的、不可持續的。

  在這種不確定心理支配之下,除了迷信暴力能給自己帶來安全,實在沒有其他甚麼可以依靠、可以把握的。和平變革的主動權,書寫歷史的主動權逐漸在強勢集團手中流失,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在社會生活能感受到的都是越來越不安、越來越不確定的情緒,讓善良的人們越來越絕望,越來越無話可說,等到批評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暗啞,批評的勁頭都喪失時,才是真正可怕的。那將要來的將是一個甚麼時代?誰能知道。

消費主義不能永遠代替精神價值

  直面六四,百年中國全部光榮與夢想、屈辱與掙扎、苦難與犧牲,難道我們付出的代價是何等沉重,整個民族一次次被重新洗牌,推倒重來,一次次的翻烙餅,不計其數的非正常死亡,大量民族精華的被逆向淘汰,山河破碎,如果說今天中國還留下一點甚麼?能說得上來的不過是一堆錢,這錢也只是一堆紙幣而已,誰敢說那是靠得住的、確定的?

  二十二年來環境如何變化,壓制如何細密,充滿了技術性,中國人追求確定價值的努力並沒有停息過,哪怕今天看起來,這條線索不是那麼醒目、耀眼,它常常不在鎂光燈下、媒體聚焦的地方,而且看不到它能在一夜之間扭轉這個不確定時代。確定價值遠沒有成為社會的主流價值,相反遭到的是踐踏、蔑視和拋棄。在這個缺乏宗教關懷的民族,沒有超越性的維度,從上到下尤其是權力在手的人缺乏敬畏之心,把人世間的權勢、金錢當做至高的追求,為了捍衛這些到手的既得利益可以不惜代價,不計後果,不擇手段。

  讀史早知今日事,日光之下無新事,以前發生過的以後也必定會發生,人類尋求確定價值的需要不會隨著時代更改,「六四」二十二年來,中國在表層上所發生的變化再大,也大不過人心深處的那種嚮往。二十二年前,千千萬萬人發出的吶喊,根源於人心。坦克可以推遲歷史的進程,但是坦克不能改變人心真實的意願,消費主義包裹的極權主義或許可以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主導社會,但它只能增添人心中的不安、不確定,而不能得到每個人內心深處真正的認同。

  無論物質消費主義製造的商業繁榮,還是文化消費主義帶來的娛樂享受,都替代不了人類追求確定價值的動力,正是在尋求確立價值的過程中,從希臘到荷蘭和新大陸,產生了民主政體,說到底,民主首先是保障那些確定價值的制度安排。如果中國一直不願面對六四,正視這一巨大的歷史傷口,這個民族在絕望當中只能日益墮落、敗壞下去,在布滿血污的歷史牆壁上,一個個沾了血的罪人將永遠被釘在那裡,承受世世代代的詛咒。魯迅曾說:

   「在這個世界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首先應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個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

  只要六四在這塊古老的大地上還是一個禁區,觸不得,碰不得,這個時代就是可詛咒的,每個不願直面六四的人也是可羞恥的。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同樣,如果沒有直面,不僅沒有未來,連今天也注定將變成永遠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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