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臂上的數字,一如你眼睛的藍
作者: 石 貝

書評

更新於︰2016-04-20 Print Friendly and PDF

【外子的猶太裔友人伊娃,是納粹奧斯維辛集中營最年幼的倖存者。最近在慕尼黑舉行新書發布會,講述70年前慘痛的家庭悲劇,和戰後歐洲、德國怎樣從反猶的陰影中走出來。】

納粹集中營倖存者伊娃(左)和石貝丈夫(右)在德國新書發布會上相逢。他們都是納粹浩劫的見證人。

今年三月,春寒料峭,跟外子專程到慕尼黑參加他的童年夥伴伊娃的新書發布會,作者伊娃是當年奧斯威辛集中營最年幼的倖存者,年僅兩歲便隨母親被送入奧斯威辛集中營,母親當年正懷著伊娃的妹妹,而父親早在二戰開始的時候便被殺害,就這樣,這位懷著身孕的女人拖著年幼的女兒,在進入集中營之前,母女同時被納粹士兵強行在手臂上刺青了一串數字,然後母女分別投入不同的營區(成人區和兒童區),在那裡渡過一年艱難時光。

奧斯威辛集中營最年幼的倖存者

僥倖的是,二戰時局發生變化,德軍節節敗退,毒氣室被迫關閉,這母女三人幸運地逃過被送入毒氣室的命運,活了下來。戰後,母親一手拖著伊娃,一手抱著在集中營出生的女嬰,走出集中營的時候發覺一名沒了父母的男孩,便將那男孩也帶在身邊。這在七十年前,一個單身猶太女人帶著三個年幼孩子,是要遭到人們的侮辱和詛咒的,這位母親卻全不理會, 他們一路顛簸,從波蘭回到斯洛伐克,終於找到落腳之處,直到國際紅十字會接收那個男孩,為他找到合適的領養家庭。

而伊娃和母親顛沛流離,最後找到的安居之處,恰與同為猶太人的外子一家為鄰,當時伊娃與外子只有三歲,伊娃因在集中營嚴重營養不良,腹大如鼓,正好得到身為醫生的外子父親的醫療和照顧,兩家也成為好鄰居,外子與伊娃的友情從此70年未曾中斷。

人生在世,不可避免會遭遇到不同程度的苦難,面對苦難的那種無措與無奈,甚至影響餘生。伊娃經過這戰爭摧殘,不願再提起當年,她後來移居德國,成為一名兒科醫生和心理學專家,成家立業,彷彿忘記了那段歷史。

伊娃保存至今的奧斯維辛遺物:納粹用樂譜紙記錄猶太人的名冊。

《那手臂上的數字,一如你眼睛的藍》

若干年後,外子開始勸說伊娃,為了歷史的記錄,為了讓人們記住戰爭的殘酷,應該將當年所發生的事寫下來。伊娃最初保持沉默,她實在不願再揭開傷疤,實在不願與當年的苦難有任何交集,甚至不想回憶。不過在外子多少年來堅持不懈的勸說下,作為當年奧斯威辛集中營裡最年幼的倖存者,於二戰發生65年之際,伊娃終於鼓起勇氣,將她所經歷的夢魘公佈於眾。

豈知當她在公眾場合終於講出真相之後,不僅驚動了歐洲研究二戰的歷史學家,連當年的德國總統都特別接見了她,親自向她道歉;不久,斯洛伐克總統也接見了她。還記得那個隨伊娃母女三人一起走出集中營的男孩嗎?國際紅十字會通過各種線索,竟然在美國找到了那個孤兒,他於戰後被另一家庭領養,後來移居美國。70年後,這兩個從集中營走出的孩子,終於擁抱在一起。

伊娃隨後決定將她一家的歷史故事付諸文字,今年3月17日便是伊娃的新書面世之日,而書名採用了外子的詩作“最後的見證人”裡面的一句詩:那手臂上的數字,一如你眼睛的藍,只是外子的原作為斯洛伐克文,此次在德國出版,被譯成德文印在封面上,內頁第一章之前,用兩頁的篇幅刊登了譯成德文的“最後的見證人”。當天的慕尼黑報紙也大篇幅地介紹了伊娃的這本新書。

書的封面是當年伊娃母親領著年幼的伊娃,背景則是奧斯威辛集中營森森的鐵絲網,翻開精裝硬皮封面,內頁竟是用於記錄音樂的五線譜,但上面並沒有音符,而是羅列著一個個人名,還有出生日期和進入集中營的編號,伊娃和母親的名字就在那上面,伊娃名字後面的編號,便是留在她手臂上的刺青——A26959,母親手臂上的刺青則是——A26958。

據了解,德軍納粹士兵當時因找不到合適的紙張,便隨手用這張五線譜紙替代了。殺人狂魔希特勒本身是音樂愛好者,特別是華格納的推崇者,那個年代的德國人也普遍熱愛古典音樂,身邊的五線譜紙竟多過普通白紙,應是不出奇的事,只不過用這記錄美妙音符和旋律的五線譜,去記錄被關押甚至即將被送入毒氣室的猶太人姓名和資料,令人錯愕。這五線譜紙是戰後被人發現的,多年後,相關人員根據譜紙上的姓名及資料,找到了伊娃,並將這特別的譜紙送給她留作紀念,而如今便成為這本新書的內頁。

德國人對黑暗歷史懷有沉重的責任感

我不懂德文,但書內有很多照片,除了伊娃一家的早年照片外,有一幀近照,是她和兩個孫女的合照,這兩個孫女皮膚黝黑,完全不是歐羅巴種。伊娃解釋道,她兒子當年在紐約認識一名女律師,是美國黑人,非常聰明,她的父輩也是律師,旋即兩人陷入愛河,並結婚組織家庭。伊娃坦誠地說,剛開始她也不是很接受這個黑人兒媳,但童年經歷過被納粹分子仇視,並排斥到幾乎失去性命的她,無論如何也不願讓歧視兩個字在下一代身上重演,更何況她要尊重兒子的選擇,現在的伊娃常去紐約探望兒子一家,兒媳和兩個孫女跟她也很親。

慕尼黑文學館那天晚上有三百多人出席盛會,所有人需購票入場(我們算是嘉賓,免費入場),票價十歐元。會上先由外子用斯洛伐克文朗讀他的詩“最後的見證人”,然後是伊娃朗讀書中片段,最後是發行書店的負責人和伊娃的訪談。百本新書當場售罄,可見德國人對歷史史實的尊重與責任感,事實上,德國在戰後不僅對所有受到迫害的猶太人給予補償,更設專門機構發掘及研究奧斯威辛集中營(和其他集中營)所殘存的物品。

雖然反猶排猶早在歐洲遭到抵制和批判,但如今猶太人聚會的地方,依然“森嚴壁壘”,嚴防有任何騷亂的發生。這次我們抵達德國慕尼黑的當天晚上,伊娃邀請我們去聽一場由猶太音樂家表演的音樂會,小小的劇場入口處,設立了一個如同機場海關般的紅外線檢查儀,所有人(也就是觀眾)都要由此通過,有嫌疑者還要檢查隨身提包或手袋。大概兩年前,我們在捷克首都布拉格,隨意在街頭散步,突然在舊城區見到兩個端著衝鋒槍的軍人,神情嚴肅,嚇了我一跳,怎麼回事?原來是附近有一座猶太會堂,那日正舉辦活動。

歷史走過了70年,殺害600萬猶太人的史實從未被遺忘,儘管如此,反猶的陰影似乎仍未除去,我們所能做的,是記住那份苦難,讓苦難昇華成為一種價值,成為和平的奠基石。假如一個民族對歷史不屑一顧,對曾經的苦難採取“忘記過去向前看”的態度,那一定是沒有前途的。對於中國人來講,猶太人對歷史的那份堅持,也是我們要借鑒的。

 

(2016年4月於溫哥華)

 






更多文章

關於我們 聯絡我們 開放舊網頁 每期文選 封面彩頁
版權所有,轉載文章請知會本網站 email: open@open.com.hk 告知貴網站名,何時轉載及文章題名,請說明出處(原載開放雜誌網站某年某月號)請尊重原作,請勿刪改。
Copyright © 2011 Open Magazine.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