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來革命勝利後,我要第一個逃跑
編者按:北大教授錢理群是當代中國最有影響力的人文學者之一,研究魯迅的專家,享有崇高聲譽。曾經尖銳批判中國大學培養的是「精緻的利己主義者」。這篇文章引用魯迅鮮為人知的言論,剖析魯迅和中共的真實關係,非常震撼。
魯迅(1881~1936)當年曾認同中共,但保留懷疑,不當喇叭。和郭沫若不一樣。前幾年,魯迅的兒子周海嬰曾透露:毛澤東曾經在1957年反右後期說:“要是魯迅活到今天,他有兩種可能,不是顧全大局、不說話,或者就是被關起來,但還是會寫。” 這個事情引起較大的震動。也引起很多人的興趣,很多人就開始討論… 我怎麼看毛澤東對魯迅的如此評價?我還寫了一本書叫做《遠行以後》,講魯迅的“接受史”。我覺得毛的回答是可信的,以魯迅和毛澤東的關係來說,也有很大的可能性。 實際上周海嬰的這本書裡面還提到了一個叫做楊繼雲的魯迅研究專家,和魯迅本人關係也非常密切,也一直照顧許廣平和周海嬰的。但這個楊繼雲有件事情大家都不理解,在四九年以後,他一直沒有寫關於魯迅的任何回憶。 後來他才透露,“我最想回憶的人就是魯迅”,“魯迅曾經和我討論過,有一天中共掌握政權後,魯迅對新政權和自我命運的分析。但這個是不能公佈的,所以沒有寫出來。”魯迅對共產黨掌權後的自我命運,是有相當且細緻的思考的。 1936:對馮雪峰說:你們革命成功後,第一個要殺我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份,魯迅去世後,李濟也有一個回憶錄,他就談到了,魯迅曾和這個馮雪峰(中國共產黨和魯迅的連絡人,也是魯迅相當器重的學生)說:將來革命勝利後,我要第一個逃跑。因為你們第一個要殺我。馮雪峰連忙說不會不會。1934年四月三十號,他給曹聚仁的一封信裡面說:如果有天舊社會崩潰了,我將有一天要穿著紅背心在上海掃馬路。 後來大家看了都很震撼。 魯迅為什麼生前就有如此預感?他和毛澤東之間冥冥中有個對話。 在當代中國最瞭解毛澤東的是魯迅;最瞭解魯迅的,也是毛澤東。 這是二十世紀中國不可回避的兩個歷史人物。 對他們兩人的瞭解,可以使我們獲得一些訊息。我們要來回顧梳理一下他們兩人的關係。毛澤東開始思考魯迅大概是在1934年,那時,魯迅進入了毛澤東的視野。一九三一年,毛因為黨內鬥爭失勢,非常鬱悶,他曾說過“那時連一個鬼也不上我家的門。”在極度的孤獨寂寞中,他讀了許多書,也讀了魯迅的書。失意困頓的人最瞭解魯迅。毛澤東那種心境下一讀,他即把魯迅看作知音。 有一天,馮雪峰回憶,毛澤東到他家來,說今天我們不談別的、專談魯迅。 馮雪峰就說,有一個日本人說過:全中國懂得中國的,只有兩個半人:一個蔣介石、一個魯迅,還有半個人,就是毛澤東。毛澤東聽了哈哈大笑。 後來,有共產黨人要把魯迅搶救出上海,讓他到蘇區當教育委員,毛澤東也反對。毛說,還是讓他留在黨外作用大一點。毛澤東也曾說,我們是不可以給魯迅出題目讓他作文章的。 馮雪峰又是個革命者,常常一早出去革命,晚上一回來,又迅速跑到魯迅家裡,聊到半夜一兩點才回家睡覺。 許廣平常常聽到兩人間的對話,馮雪峰說“先生,做這個”魯迅說,不行。馮雪峰再勸、又勸,最後魯迅就說,好吧! 許廣平後來描述:這些是莊嚴工作、努力工作的人,為了整個中國未來的光明,他是連生命都可以置之度外。 這個看法,某種程度上可以代表魯迅對那個時候對共產黨的看法。 魯迅對共產黨認可,同時又有懷疑,不當喇叭魯迅是經驗主義者,從那些具體的個人共產黨員身上,魯迅看到他們為國家忘我犧牲的風格。後來,馮雪峰為魯迅寫過一篇文章:《答託派的信》,信裡說,“那切切實實足踏在地上、為了現在中國人而流血奮鬥者,我都引為同志。” 這段話非常值得著墨,魯迅提出了一個衡量個人或集體政黨的標準: 其一,是看你是不是夠能反抗那些妨礙中國人生存的黑暗勢力?你是反抗黑暗、還是助長黑暗? 第二,你能不能腳踏實地的作一些改善中國人生存狀態的事情。 魯迅當時是一個非常激烈地反對國民黨一黨專政的知識份子,所以他認為共產黨是反抗這種專政的一股力量、而且腳踏實地的在做一些事情。 30年代魯迅認可共產黨,還有一個理由:他個人的理想。 有一個在蘇聯革命初期在蘇聯待過的中國工人寫過見聞錄,魯迅為這書寫序,序中說“這是一個促新的、真正空前的社會制度。幾萬萬的群眾湧現出來,自己做支配自己地位的人。”魯迅表示了對社會主義的肯定。 當然,我們可以說魯迅對社會主義事業的判斷有誤,三十年代的經濟大危機當中,唯獨蘇聯經濟還在保持高速成長,那時全世界的很多左翼知識份子都紛紛傾向于蘇聯。 在此背景下,魯迅對毛澤東和共產黨的認可,一個層面是建立在認定中國共產黨是為中國人生存而努力奮鬥的;另一個層面就是認可社會主義。 魯迅還有更大一特點:雖然認同共產黨、但他又有懷疑主義思想;一方面認可、一方面又再觀察。這和其它左翼知識份子不一樣,不像他們一旦堅信不疑、就不再懷疑。 經過這樣的觀察,他很快發現問題:在日本侵略的背景下,共產黨提出要搞統一戰線,於是在文學上有個提法:國防文學。 魯迅並不反對抗日的統一戰線,但是他擔心,在愛國的旗號下、過分強調對抗日本的氣氛下,會不會反過來損害工農利益、認可國民黨的一黨專政? 因此他提出另一口號: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 從今天來看這兩個口號是可以討論的。但是共產黨說,我提了這個口號,你不能再提另一個,你必須決對服從。 我順便舉例子,郭沫若開始時也對國防文學的口號持保留態度,但是當共產黨告訴郭沫若說:這是黨提出來的,郭馬上改口支持,說我要做黨的喇叭。 如果你不絕對服從黨,你就是背叛;當時左翼知識份子就有很多爭議:到底是要做獨立的知識份子、還是要做黨的喇叭? 魯迅(左)最後照片,1936-10-8和青年畫家談話。8天後去世。稱共產黨領袖是奴隸總管、革命工頭如此,魯迅就和上海黨組織起了衝突。有個共產黨員說:你這是要破壞統一戰線!如果你不聽從指揮,我們要對你“實際解決”。 魯迅一聽勃然大怒,問他:什麼是實際解決?是要充軍呢?還是要殺頭呢!魯迅他會說:我支持你,但這也是出於我的獨立判斷和選擇。這個不能妥協。因此他才說,革命成功之後,共產黨第一個要殺的,是他自己。 魯迅常能從事件中提煉概念:稱這些共產黨領袖是奴隸總管、革命工頭。魯迅認為,這些人一旦掌權,他就可能反過來奴隸別人。 這個就形成他對共產黨的基本看法,今天你反抗奴役、明天你掌權了就要奴役別人。 魯迅和毛澤東之間還有另外一節也很好玩。 馮雪峰回到上海時,給魯迅帶去了一闕毛的詩詞。我估計,就是西江月•井崗山“山下旌旗在望、山上鼓角相聞”那個。魯迅一看,哈哈大笑說,毛澤東這首詩有山大王的氣概。 問題是,馮雪峰又把此話傳到毛處,毛一聽也哈哈大笑說:我就是山大王!是革命的山大王,是共產黨領導的,有主義有辦法有策略的革命的山大王! 1945年,有人在重慶問他:你還寫詩嘛?毛澤東說,現在沒什麼心情寫。我以前是白面書生,現在是土匪了。毛澤東還說過,我是小學教員,但我沒上過大學。我上過綠林大學。 魯迅怎麼看這個山大王、綠林好漢?這就涉及到魯迅的一個經驗:20年代,現代評論派和魯迅論戰,當時英美派的紳士稱魯迅為學匪。魯迅答曰:說我是匪、我就是匪,那又怎麼樣呢?他曾說,綠林書屋東壁下。 他對綠林的認可,可說是因為魯迅對來自民間,對於反抗官府、有一股野氣的人,都是認可的。 認定共產黨的革命就是農民造反,要過皇帝癮但我們不要誇大他的認同,他是有非常嚴峻的批判的。他曾經說過,中國歷史上就說那些土匪,造反土匪,他們其實是農民革命軍,是農民起義。而他們的最大問題,不是真正想把皇帝推倒,而是自己要過皇帝癮。他不是要根本結束封建統治,魯迅其實清楚看到:共產黨的革命就是農民造反。 他說:你們說,幹什麼活是最賺錢的?造反!他某種程度是一個投資,今天犧牲,但將來是要大貴大富的。阿Q的作夢,夢到大把的元寶、女人、夢到小弟不聽話就打他,說“給我幹活”。說到底,就是為了女人、金錢和權力,就要這三東西。 一九三六年七月十五號,魯迅逝世前三個月,他在一封信裡就說:阿Q正傳的真正涵意還沒有人懂。他有個說明:很多人以為,我寫阿Q造反是寫辛亥革命的事情,但事實上我寫的不是二十年前的事情,而是二三十年後的中國。 這裡可以看出來,我們這就懂了,魯迅對共黨的基本判斷就是,實際上是農民造反,要當皇帝,彼可取而代之。這是魯迅對毛與共產黨的基本分析。所以他才說 “你來了,我要逃亡。” 那麼魯迅就陷入了一個非常深刻的矛盾。一方面,作為一個左翼知識份子,他為了要反抗國民黨一黨專政、參與反抗社會運動,而且唯一反抗國民黨的獨裁力量,就是共產黨。他不能不支持共產黨。 但是,他又清楚看到了自己的下場。這就是魯迅在去世之前在遺書裡說,我死了就趕快收,趕快忘掉我。一想到死後可能被利用、甚至被迫害,他只想保證自己死了,就完結了。 但魯迅的悲劇大概就在這裡:一切無法結束。不可能隨著他的死而結束。 人們從不同的意義和原因不能忘掉魯迅,包括毛澤東。毛澤東還是要緊緊地抓住魯迅,毛澤東在魯迅身上做了三篇文章,很值得研究。 毛澤東利用魯迅狂捧魯迅,為了捧自己首先,一九三七年魯迅逝世周年時,毛澤東曾做過一個演講:論魯迅。 毛澤東做了兩個判斷:魯迅是中國的第一等聖人;孔夫子是封建社會的聖人,魯迅是現代中國的聖人。我覺得吧,毛澤東把魯迅說成這樣,是最不符合魯的意願的。魯迅曾經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就叫做“論現代中國的孔夫子,說人們都把孔夫子當成敲門磚,用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是被歷代的統治者捧起來的。他萬萬沒有想到,他才剛死,就被毛澤東給捧起來了。 為什麼毛要說魯迅是現代中國的聖人呢?毛澤東內心有個情結:在他的早期著作裡,強烈地表示了自己想當聖人的願望。他說,中國有兩種人,豪傑和聖人。前者是在某一領域取得非常成就的人;但聖人,是要影響人的思想、成為人的精神導師的人。而毛澤東就是又要當豪傑又要當聖人,且更深的是想要當聖人。但在一九三七年的時候他不可能當聖人,他只好先把魯迅抬出來,他看出了魯迅在知識份子當中的巨大思想影響力。 第二點,再論魯迅的演講裡,毛澤東說:魯迅是黨外的布爾什維克。這也很有意思。在此之前,共產黨對魯迅評價最高的人是瞿秋白。但即使是他,也只把魯迅看成黨的同路人、黨的朋友,不會把魯迅看成自己人。但是毛澤東就說,魯迅是黨外的布爾什維克,顯然就是要把魯迅的旗幟拿到黨的手裡。 第二篇文章是《新民主主義論》。他對魯迅又做了兩個重要評價:第一,魯迅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將,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運動的方向。這也就包含了毛澤東對於五四的評價。 在此之前,中共黨人對五四的評價並不高,因為認為這是由胡適等資產階級所領導的一場運動。但現在對五四,毛的評價變了,說這是由共產主義知識份子,如李大釗、陳獨秀所領導的。毛又說,五四運動在思想和幹部上,準備了中國共產黨的成立。毛澤東又把五四的旗幟高高舉起,他就變成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合法繼承人。 我就認為國民黨比較笨,他始終不去跟五四拉關係。毛澤東因此爭取到了很多很多的知識份子。實際上毛對魯迅的評價,就是要爭奪知識份子和文化思想的正統地位。 第二,他說: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和半殖民地人民最可貴的信仰。這個話是對的。毛澤東從個人來說,他對魯迅的認識還是深刻的,還把魯迅給納入了對帝國主義鬥爭的這種民族情緒!這可以看出毛澤東作為政治家的特質。我至今,我也這麼認為,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 當然,毛又在這裡把魯迅英雄化,但若說魯迅是文化戰線上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那麼毛澤東的潛臺詞是,誰是全面戰線上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呢?顯然是毛澤東他自己。毛一方面舉起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旗子、一方面舉起民族主義的旗子,瞬間贏得了很多的知識份子同情。 1957年反右時毛在上海說,魯迅活到今天,他不閉嘴,就去監獄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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