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作品《毛時代的愛情》
作者: 羅四鴒

專訪

更新於︰2016-07-29 Print Friendly and PDF

這是個很奇特的監獄,混雜了文革、六四和其他時期的政治犯。還有國民黨潛伏特務,暗號是 「把沙漠改造成綠洲」。還有一個率眾攻打縣醫院的農民皇帝。六四政治犯因為得到較多國際關注,其他反革命心理極不平衡,認為我們一輩子反黨倒不如你們臨時反一下黨,彼此矛盾很大。我在這個監獄秘密寫作。

廖亦武在監獄中創作的小說《毛時代的愛情》,別具一格。

1966年文革伊始。莊子歸17歲。為了上北京接受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接見,他第一個上臺,在誓師大會上打了自己父親一個耳光,還把出身軍閥家庭的母親送進精神病院。之後,莊子歸的命運猶如一隻螞蟻一樣,在時代的波浪中起伏:參加過紅衛兵的文攻武鬥、作為知青下放到農村接受改造、返城後又逃亡到西藏。在從西藏回成都的火車上,他聽到了毛主席去世的消息,之後十年文革結束。在這十年中,莊子歸分別與四位女孩發展出沒有結果的愛情。這便是流亡到德國的中國作家廖亦武最新小說《毛時代的愛情》所講的故事。

小說初稿秘密寫於1993年的四川監獄,經多次修改,在今年3月8日最終定稿。中文本與英譯本有望在今年推出,英文翻譯為季羨林《牛棚雜憶》英文版翻譯江晨欣。

廖亦武,1958年生於四川鹽亭縣,父母均為中學教師。文革期間父母離異,他曾淪為流浪兒,1980年代成為先鋒派詩人。因在1989年天安門大屠殺淩晨寫作並朗誦著名長詩《大屠殺》,以及組織拍攝詩歌電影《安魂》,廖亦武於1990年3月被捕,以反革命宣傳煽動罪獲刑四年。出獄後,他多次化名出版《沉淪的聖殿》《邊緣人採訪錄》《中國底層訪談錄》等書,它們旋即遭官方禁止、銷毀,卻成為盜版市場的暢銷書。 2007年,《巴黎評論》(Paris Review)發表了《中國底層訪談錄》片段,2008年5月該書英文版《The Corpse Walker: Real Life Stories: China From the Bottom Up》出版,讓廖亦武在海外一舉成名。

然而,在中國,他的言行依然受到嚴格限制,曾多次遭員警抄家,前後搜繳手稿幾百萬字,僅《六四·我的證詞》便重寫了三次。在2011年臺灣出版的《六四·我的證詞》前言中,廖亦武講述了自己寫作的艱難:“每次大禍臨頭,我都懷著索爾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島》被克格勃抄去時的同樣想法:‘立即發表!’”廖亦武曾十幾次被禁止出國。2011年7月,因準備在美國和德國出版《上帝是紅色的》《六四·我的證詞》,受到警方再次判刑坐牢的威脅,他買通黑社會,輾轉越南逃亡德國。

流亡後的廖亦武,著作以多種語言出版,包括《吆屍人》《輪回的螞蟻》《記憶仍留下》等,並獲得德國書業和平獎、雪爾兄妹獎、卡普欽斯基國際報導文學獎、法國抵抗詩人獎等十多個重要獎項。
近日,紐約時報中文網通過電話和郵件採訪了在德國的廖亦武。以下採訪經過刪減和編輯。

金鐘和Stacy七月初在德國柏林拜訪廖亦武。

問:你最近完成了一部文革小說《毛時代的愛情》?

答:這部小說初稿是在監獄裡寫的。1990年,我因《大屠殺》詩案被判刑四年,輾轉四個監獄,最後在大竹縣的四川省第三監獄服刑。大竹縣在大巴山深處,很偏僻,但很有名。北京秦城不方便關押的政治犯,幾乎都往這兒轉。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時,也把魯迅的學生、鼎鼎大名的胡風轉到這裡,關了十年,活生生被整瘋掉。胡風在八十年代平反了,圖書館還有關於他的許多回憶書籍,監獄長和政委常將“我們關過胡風”掛嘴上,很得意的樣子。“六四”有些不願意開槍的軍官也關這裡。我入獄時,還有好幾個文革造反派在裡面,包括我小說裡提到的重慶的一個造反司令,他給我講了不少文革故事,那個時候他很忠於毛澤東,鄧小平當政時,每來一本鄧小平的書,他就加若干旁批:放屁、吃屎、X你媽。這也放屁那也吃屎、X你媽,他覺得鄧小平背叛了毛主席。我號房的下鋪,也有一個文化大革命關進來的反革命。所以說,當時在裡面寫這部小說,有人物氛圍。

總之,這是個很奇特的監獄,混雜了文革政治犯、“六四”政治犯,其他時期的政治犯。還有國民黨潛伏特務,暗號是 “把沙漠改造成綠洲”。還關了一個率眾攻打縣醫院、焚燒避孕藥具的農民皇帝。“六四”政治犯因為得到較多國際關注,其他反革命心理極不平衡,認為我們一輩子反黨倒不如你們臨時反一下黨,彼此矛盾很大。

我在這個監獄秘密寫作。我們隊的衛生員楊老頭,曾是國民黨《掃蕩報》記者,算是讀書人,我們很談得來,我每寫完一部分就交給他,他幫我藏起來,以免檢查監舍被搜走,這要是查到可不得了,會出加刑的大事。所以,楊老頭這個老反革命幫了我很大的忙,當時全靠他替我藏匿手稿,其中一部分就是這篇小說的初稿。我在監獄,有兩個人對我影響很大,一個是教我吹簫的老和尚師父,另一個就是這位楊老頭。

問:為什麼想到在監獄裡寫一部文革小說呢?

答:我父母被文革整怕了,他們總是對我說,別惹共產黨。可1980年代我還很年輕,熱愛美國垮掉一代,金斯伯格(Allen Ginsburg)的《嚎叫》、克魯亞克(Jack Kerouac)的《在路上》、鮑勃·狄倫(Bob Dylan)的《答案在風中飄》,而絕大多數中國人熱愛臺灣鄧麗君那種軟綿綿的東西。我感覺幾代中國人民(包括我父母)很可憐,我渴望去全球各地流浪、尋覓、奇遇,弄清人生的真正含義。所以根本不把父母的警告放心上。直到自己跌進牢裡,才猛然理解了他們。

不對,其實在1989天安門大屠殺發生,就理解“別惹共產黨”的含義了。從西方廣播電臺裡,清清楚楚傳來槍聲和慘叫,太叫人崩潰了。之後,中國回到了文革,所有單位黨組織對所有個人進行政治審查,每人必須向黨交代,在學潮期間怎麼想、幹了什麼。我當時在四川涪陵地區藝術館工作,中央有紅頭文件,搞人人過關,重大嫌疑就移送公安機關。我在重慶組織拍攝詩歌電影《安魂》時,車站、碼頭、大街、學校都密密匝匝貼滿《通緝令》,北京的、地方的學運、民運頭頭,據說大部分落網,王丹也被自己的親戚告密,上了中央電視臺。當時《安魂》劇組在四川外語學院和西南民族學院選女演員,居然有武警部隊駐紮在裡面,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學生舞會都有持槍武警站崗,整個國家變成一座超級兵營,這種全國軍事化,就是在拷貝文革毛時代。不同的是,文革是幾億民眾歇斯底里崇拜毛主席;而“六四”屠殺後,共產黨喪失民心,只能靠軍隊製造紅色恐怖。

後來我被捕,先後蹲了四個監獄。高牆內的軍管,一直都是文革模式。1991年8月19日,蘇聯突發政變,戈巴契夫被囚禁,可眨眼之間,軍隊倒戈,局勢也倒過來,蘇聯解體了!有個元帥還自殺了!記得當時,我所在的重慶看守所加了雙崗,每座牢房上面,都架著上滿大號子彈夾的機關槍。我們這類政治犯被依次叫出去,交代對蘇聯解體的看法。平日小有違反監規,就警告一下,但在此特殊時期,武警被授權,稍有異常就開槍。這種戰備狀態,酷似文革毛時代。

在這種監獄寫這種小說很有氛圍,比如大家一起政治學習、討論,隊部和全監開批鬥會,高呼口號,被批鬥物件也和毛時代一樣,彎腰九十度、掛大黑牌。像那位重慶造反司令,他是1976年“粉碎四人幫”時關進去的,因此思維、語言還停留在文革時代,連寫批註的習慣也是模仿偉大領袖毛主席。我覺得文革幽靈始終在中國徘徊,當我提起筆寫《毛時代的愛情》,就成了“自然而然”。

問:小說完成後,你又修改了三次,直到最近才完成。你主要修改了什麼地方?

答:我曾經和《巴黎評論》前主編菲力浦•古里維奇(Philip Gourevitch)在柏林世界文化宮有過一次關於災難記憶的對話。1994年盧旺達發生種族屠殺,他作為《紐約客》的記者前去採訪報導,之後出版了《我們想告訴你明天我們和家人一道將被殺害:來自盧旺達的故事》一書。20年後的某一天,他看見自己書架上有5本日記,這是他當年在盧旺達的現場記錄,其中有很多材料都沒有派上用場。於是從這5本日記出發,他又寫了一篇有關盧旺達屠殺的文章(Remembering in Rwanda),發在《紐約客》上。雖然少了現場感,但經過時間過濾,這種“回憶屠殺”變得更加令人深思。

菲力浦任《巴黎評論》主編時,曾發表了黃文翻譯的我的《吆屍人》片段,我們緣分不淺。所以我接著他的話題,談我的監獄自傳被員警抄走兩遍,第三稿才劫後餘生留下來。經過時間、記憶一次次過濾,開始寫作與最後完成,感覺太不一樣了——這本《毛時代的愛情》的監獄初稿,偷偷摸摸,速度極快,由於害怕被人發現,一頁紙密密麻麻擠很多字,每顆字才螞蟻般大小。出獄後草草整理,2002年再修改一次,今年我最後修訂—— 20多年啊,每次修訂都生出諸多感慨。如今我在德國,在完全自由的環境寫作,並能用世界平臺,與傑出的西方作家同行們(比如赫塔·米勒)交流,不像過去在國內孤獨、秘密地寫作,所以在文字上下了很大工夫。

問:莊子歸的經歷獨特,也很具代表性,他是否有原型?

答:莊子歸是我塑造的一個“逍遙派”,在文革早期瘋狂拜毛之後,有不少人退出革命組織,既不“保皇”也不“造反”,而是逍遙派。所以莊子歸是文革眾生相的一個縮影。而此前的1966至1968,中國社會經歷了集體瘋癲。這種國情就像奧威爾 (George Orwell)在《1984》寫的那樣,任何人都沒有私人空間和私人生活。為了階級立場,兩口子今天還一起睡覺,明天就反目為仇,為捍衛毛主席在床上打鬥,頭破血流。王友琴編著過《文革受難者》,她收集了659名文革受難者生平,你可以瞭解到,在毛時代,兒子打父親,女兒打母親,學生打老師是常態,因為 “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恩情大”,廣大農民群眾幹脆直呼“毛太陽”。像莊子歸在北京朝聖途中認識的聶紅紅,最後被保皇派從樓上扔下來摔成肉餅,還在高喊毛主席萬歲。她父親是保皇派隊長,雖然她是造反派烈士,但她的父親還是被活埋,這跟現在的恐怖分子一樣,超級滅絕人性。

不過,表面上一切忠於毛主席或是《1984》裡的老大哥,私底下還是有約會的,雖然扭曲,但還是有一種值得回味的人性,比如聶紅紅的悄悄話:“爸爸還是爸爸啊。”這話在毛時代初興的風暴中,就是大逆不道。當時大逆不道的典型,首推遇羅克,寫《出身論》,論證“老子混蛋兒子並不混蛋”,就被槍斃了。

問:你對那兩年還有印象嗎?

答:那個時候我只有七八歲,親眼見我爸爸媽媽在臺上挨鬥。我當時剛上學,老師帶我們去參加批鬥大會,沒想到最後一個揪上臺的是我媽媽,彎腰90度。脖子上掛著“投機倒把”的大黑牌。老師說:“那不是廖亦武的媽媽嗎?”於是所有小孩子都用鄙視的眼光瞪我。我當時就受不了跑掉,從此再也沒上學,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兒。

問:你如何看如今習近平的個人崇拜?

答:習近平父親習仲勳當年多次挨整,特別是文革,被毛澤東整得半死。老子被整得那麼慘,兒子還搞這一套,如果不是包藏禍心,要把江山葬送,這個人純粹就是變態。

問:莊子歸在聶紅紅死去,第一段愛情結束後,才成為逍遙派,走出個人崇拜的嗎?

答:類似《1984》的狀態不可能維持那麼久,實際上,毛時代也沒現代意義上的愛情,好像所有人都在和毛主席做愛——我現在這麼說,倒回去50年,會被斃掉——那時候所有人的意淫物件都是毛主席。他在廣場八次接見紅衛兵,全國人民都朝著他射精。這就像一個人在床上做愛,射完精還有勁兒嗎?所以經歷了文革初期的偶像崇拜及“文攻武衛”,你死我活的幾億人把精射完了。毛主席意識到一種危險,這麼多城市紅衛兵怎麼辦?於是想出一餿主意,他發出了《最高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教育,很有必要。”這是小說第二部分。

問:小說第二部的知青生活與絕大多數知青小說很不相同,知青幾乎是鄉民的禍害,這是當時的真實情況嗎?

答:當時知青下鄉,如果家裡不寄錢,是養活不了自己的。因為他們掙不了工分,只有小偷小摸,或拉幫結夥行竊,一再禍害鄉民。當時的貧下中農又沒啥文化,比退役紅衛兵愚昧多了。所以雙方矛盾越發加劇。在我看來,這才是當年“上山下鄉”的真實故事。國內知青小說都在渲染什麼青春無悔,簡直放屁。我哥就是知青,我爸媽被關起來時,我曾下鄉去給他煮飯。知青們就喜歡成群結隊,翻山越嶺,四處蹭飯。那時的地下流行文化,有外國民歌,1949年之前的上海灘靡靡之音,蘇聯歌曲,然後是小說手抄本,傳播最廣的是《少女之心》。毛時代唯一的色情小說,看得人燒心燒肺,褲襠起火。

問:你的小說中有多處極其大膽的性愛描寫,最後一章“毛主席在做愛中死去”有何寓意?

答:無論是毛時代,列寧史達林時代,還是希特勒時代,或是《1984》,所有極權暴君上臺,都有一共同特點,就是以革命的名義禁欲,以禁欲來證明自己的純潔。沒有私生活,感情只有革命同志之間的感情,也沒有做愛這一說,在偶像崇拜運動中,希特勒、史達林、列寧、毛澤東,都是全黨全國的意淫對象,這麼一個肉體凡胎,大家都要愛他,所有的男人、女人、不男不女的人的愛情,都高度集中在他身上,個人生活第一要務就是公開禁欲。十年之後,這麼大一場運動漸漸流產,江湖上風傳毛主席快死了。可不早不晚,偏偏在回鄉途中的莊子歸做愛時,不,正要進入時,死了。

問:小說第三部分是寫莊子歸在西藏逃亡的過程,其中涉及西藏1959年起義和西藏文革的歷史。西藏在文革期間也是不是和內地一樣呢?

答:在莊子歸的幾段愛情中,與藏族姑娘卓瑪的愛情算最成熟,在地老天荒中,在遠離中國政治中心,總算有一段成熟的愛情,雖然短暫還是成功。即便如此也未能脫離文革,逃脫時代的命運。文革十年,藏區也同樣受到衝擊,這可以參看王力雄的《天葬》、茨仁唯色的《殺劫》《西藏記憶》。唯色的父親拍過不少文革時期的照片。2012年,我獲得德國書業和平獎,用柏林文學節的平臺,做了一個現代藝術展,其中一部分展覽就是西藏文革,都是唯色提供的老照片。因此,最後莊子歸不得不倉皇而逃,因為官方開始追查達賴喇嘛的講話。1976年3月10日,西藏起義17周年時,達賴喇嘛發表了一個講話,那個講話對於西藏走出文革具有爆炸性的影響。小說中,卓瑪家兩位參加過西藏文革的“翻身農奴”,就是聽了這個講話,幡然悔悟,開始懺悔,背石頭修廟宇的。

問:今年是文革發起五十周年,知識界在呼籲反思文革,你怎麼看?

答:這幾天我在看達賴喇嘛自傳《我的土地,我的人民》,當年他還是試圖和中國侵略者溝通,經過血雨腥風中的幾番和平努力,最後連自己性命也難保,只得逃亡。可他還是堅持非暴力,平靜地說出真相,最後讓民族的宗教、傳統和文化得以繁衍,在世界產生這麼大的影響。雖然他失去了祖國和領土,但從藏傳佛教的傳播來看,達賴喇嘛非常成功。中國社會要達到達賴喇嘛這程度,我這輩子是看不到了。中國人一直在掐架,掐架,偶爾也道道歉。為什麼不老老實實把基礎工作做好呢?像王友琴做《文革受難者》那樣,一個一個去收集,一個一個去記錄,做最基本的訪談和田野調查,去搜集基本的資料,為什麼不做這些?反而去糾纏一個宋彬彬的道歉,如何如何,不就是因為她受過毛太陽的接見,是宋任窮的女兒?中國人潛意識還是在乎權貴。


(羅四鴒,自由撰稿人,現居美國。本文由廖亦武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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