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戎、哈利戴著《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中文版2006年在香港出版，已經整整十年。當時還不流行「禁書」一詞，我們仍然採取保密的做法，以策安全。經三個月的日日夜夜，在港上市。這是一部已有三十四種文字版本享有國際知名度的著作，因此首刷過萬的印數也供不應求，迄今已有25次印刷。

有緣出版本書，我視為終身的榮幸。回首在香港新聞出版界庸庸碌碌三十年，未敢鬆懈的志向就是批毛。就體驗和觀察而言，早在毛的晚年已洞悉其奸，目睹無數家破人亡和無法無天的悲劇。深信歷史總有一天會作出判決，衝破毛陰影中國才會走上光明大道。欣喜於80年代李銳《廬山會議實錄》和90年代李志綏醫生回憶錄的出版，新世紀張戎的毛傳又接棒問世，這批毛大業的三個里程碑，給了我們無限的信心。

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中文版2006年8月在香港出版。

毛和他的黨徒們用暴力和謊言在中國構造了一個號稱「鐵打的江山」，雖然現在已是破漏百出。但是，還不能低估其六十多年的毒根蔓延，以及現實專制的強化。他們不遺餘力地維護毛的神話，就是一個象徵。這是我們十年來深有感觸的事。官方使用公權力打壓體制內、知識界、和民間企圖批毛的公開表達，在媒體、官場和公共空間厚顏無恥地唱紅捧毛，愚弄百姓，借批判「歷史虛無主義」以掩飾毛的禍國殃民。造成一年又一年的政治倒退。

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了張戎毛傳的學術爭議。作為出版者，我自然尊重對「開放出版社」的所有出版物的評論，無論是立論還是論據。我們許多再版的書，都有一改再改的記錄。去年美國出版潘佐夫、梁思文著《毛澤東：真實的故事》，作者圖取張戎毛傳而代之，封面包裝都做得很相似。潘佐夫熟悉蘇聯檔案，但是他的判斷有多可靠呢？他的書沒有提供有關毛的新發現。他的結論卻涉及毛澤東的兩個帶有普遍性關注的問題。

2006年10月開放出版社為張戎舉行新書發布會，盛況空前。讀者排隊請張戎簽名、留影。

其一是毛的殺人政策。潘佐夫說，毛和中共「透過欺騙和暴力……逼迫中國人民墜入血腥的社會實驗深淵，數千萬人因飢荒和鎮壓而死於非命。……毛澤東對人類犯下的罪行，絕不亞於史達林和二十世紀其他獨裁者的的邪惡行徑。」但是，他又說，毛「沒有史達林那麼殘酷無情。幾乎一輩子（包括文革）在黨內鬥爭中，都遵行『治病救人』的原則。」他舉例說，毛沒有把鄧小平殺掉，「他甚至也沒有下令殺掉劉少奇」，他說，劉是被紅衛兵逼死的。——相信看過這段引述的成年中國人，都會啞然失笑。也讓我想起不久前，一位哥倫比亞大學學者告訴我，哥大一位教授非常執著的認為，說毛澤東殺人沒有證據，（毛）不像史達林那樣在處決名單上有他的簽字。

張戎毛傳上市，傳媒爭相報導。張戎在記者會上。

我回答說，證據很多，只是你們不知道。例如毛的官方文集上就載有他對鎮反殺人的許多具體指示，（如1951年1月指示廣東省委：「你們已殺了3700多，這很好。再殺3、4千人，今年可以8、9千人為目標。」上海鎮反逮捕2萬人，處決200人，毛指示一年內至少要殺3000人。）很多行家瞧不起某些漢學家，是有道理的。他們對中國的事往往知其一不知其二，判斷自然隔靴搔癢。多數是由於中西文化傳統的深刻差異造成，少數則是出於偏見或利益關係（如基辛格）。一位研究文革的學者，怎麼能夠不知道文革第一大案劉少奇是怎樣死的呢？劉的點名、批鬥、定性、關押、虐待致死——哪一步沒有經過毛周的策劃、審批？推責給紅衛兵沒有根據。紅衛兵在50年前的紅八月在北京活活打死1770人和1951年四個月全國鎮壓50萬「反革命」，可謂異曲同工，但劉少奇之死不能栽在他們頭上。毛的殺人，為所欲為，已達到一個嗜血狂的野蠻程度，他那些「治病救人」的話只能蒙蔽無知者。

張戎與夫婿哈利戴、張樸2006年來紐約與金鐘協商出版事宜。和朋友們聚會。

其二是毛的理想主義。這是騙了中外左派幾十年的一個心結。潘佐夫既說毛是「一個大獨裁者、革命家、暴君」，又說毛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烏托邦者之一」。斷言毛是一個「一心一意要改變數億人的生活方式和意識的民族主義的英雄」。我們且不評論這種以「為崇高理想殺人」的評毛邏輯有多少合理性，讓事實來作證。張戎毛傳從《向農民開戰》到《大躍進》的章節中，生動描述毛在推行農業合作化、發動大躍進運動扮演的狂熱角色，他完全知道強迫執行高指標，向農民口中奪糧，一定會大量死人，從1953年不怕徵糧1/4農村死人，到1958年大躍進之初預計要死一半人口，至少5000萬——為的是完成發展核武的12年計劃，要保證以糧食出口換來昂貴的軍工技術與裝備。結果造成大飢荒餓死人3800萬。揭露毛的軍事工業化，是張戎毛傳獨到的貢獻。

毛的「民族主義」贏來「大國尊嚴」，但是犧牲的是擁護共產黨的數千萬農民，而不只是「階級敵人」。他有提供什麼讓人民幸福的藍圖嗎？沒有。他在經濟、科技、管理各方面一再瞎指揮而排斥比較務實的幕僚。他有的是稱霸世界的野心和不容質疑的獨裁權力，他也沒有吝嗇皇帝般的享受。張戎的書有數千條註釋（放在Open網上），引證出處。不可辯駁地揭穿了毛的烏托邦真相。《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以宏觀的視野和精彩的描述受到中外讀者廣泛的歡迎乃是實至名歸。

（2016-8-8 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