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弟蔡慶一
作者: 蔡 楚

六四與文革

更新於︰2016-10-07 Print Friendly and PDF

蔡楚按:在「以階級鬥爭為綱」和「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年代,檢舉揭發他人或自汙是一種社會常態。人人自危,六親不認,揭發有功,隱瞞有罪,連初中一年級在校學生也不放過。

1971年蔡慶一(前)與蔡天一於成都

我的小弟蔡慶一,自幼就很乖巧,濃濃的眉毛下嵌著一對大眼睛,六歲半時,小弟還沒有上學讀書,就能與父親討論一些地理、礦石收音機等方面的知識,被父親稱讚他比我聰明。

可是,母親當年因礙於情面,把他抱養給郵電局的同事羅又明孃孃(無兒女),改名羅易昭,使他心理產生陰影,所以,他常奔波於兩家之間,感到自己是棄兒。後來,我家收入減少,母親又打算把我家毛妹抱養給他人,因遭到她姐姐(五姨媽)的堅決反對,毛妹才跟了五姨媽,一度改名邱坤一。

小弟的聰明進展很快,到小學畢業時,已是門門功課滿分,品行也是滿分。1965年,他以優異的成績考取重點中學——成都七中。成為父母寵愛,街鄰羡慕的好少年。

小弟遺傳到外祖父的基因,身材矮小,但人很聰慧。而且,他面孔泛紅,一副娃娃臉。母親說,外祖父邱光第,字仲翔,23歲考中舉人,參與清末四川保路運動。曾任民國時期,成都市歷史上首位市長黃隱的文化顧問,是著名作家巴金的老師。當時,外祖父是成都外國語專門學校的訓導主任,並先後在八所學校任教,是四川省著名書法家和教育家。

進七中讀書後,小弟的聰明越發不可收拾。由於他的學習成績,科科都是第一名,加上一副娃娃臉,遂被老師和同學譽為神童。又誰知平地起風波,66年春末,在一次語文課上,老師講到時代不同了,要批判地繼承李白的詩歌。小弟不服,下課去廁所蹲坑時,對同學說,按老師的說法,毛主席的詩詞同樣要過時,也會有被批判地繼承的時候?想不到隔坑有耳,小弟的疑問被高年級的一位同學聽到,馬上去找老師揭發。而且,加油添醋,變成小弟說毛主席的詩詞要過時。這在「以階級鬥爭為綱」和「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年代,是一種社會常態。人人自危,六親不認,揭發有功,隱瞞有罪,連初中一年級學生也不放過。

小弟自此聰明反被聰明誤,被學校點名批判。大小會上都說不清楚,被弄來挖階級根源,說他受到反動教官父親的影響,要他揭發父母親的反動罪行。他晚上回家對母親哭訴,使母親擔憂不已,受到驚嚇。隨之文革爆發,小弟受到學校記大過一次處分。學校紅衛兵要小弟主動申請抄家,小弟迫于無奈,離家逃跑。14歲的小弟,開始了流浪生涯。

他在成都至貴陽一帶流浪,有時爬火車,有時步行。白天在沿途的飯館裡,或舔盤子或要剩飯吃。晚上睡在破廟裡,或街沿邊。有時,實在沒有吃食,也被迫小偷小摸,賴以存活。一年下來,小弟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一身長滿蝨子。他估計學校的紅衛兵不會再追究我家,就回到我家門外,站在宅院的巷道上高聲呼叫:「65號的矮子回來了。」連呼幾聲,使母親聞聲悲切。

1967年7月8日,母親因被街道治保主任李瞎子檢舉揭發,受不了派出所的威脅,不堪批鬥,投井自殺。父親聞訊從山西,我從榮縣分別趕回成都時,母親的遺體已經火化,骨灰寄存在火葬場。我同父親一起步行到琉璃場火葬場去的路上,我曾請求父親,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絕不能自殺!因為我們已經失去了母親,不能再失去父親!何況四個弟妹都是在校中小學生,尚無自理生活的能力。父親的回答很簡單:「我是個軍人,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自殺!」。

由於兩個妹妹不太懂事,認為母親的自殺與小弟站在宅院的巷道上高聲呼叫有關,故常譴責小弟。父親吩咐我把小弟帶到榮縣,與我相依為命。待我倆返回榮縣不久,石油築路處成都中隊的工地,就搬遷到威遠縣越溪鎮附近的餘家寨。

時值文革發展到造反派按照毛澤東的旨意全面奪權後,進入武鬥時期。我不贊成搶槍,就從處機關所在地紅旗村的「抓革命」的「 成都工人革命造反兵團石油系統分團築路部隊」,回到工地上「促生產」。每日就是參加維修一條碎石山路,錘石頭、鋪路面、撒沙土、噴水而已,比正常施工時期輕鬆許多。小弟和我住在油毛氈工棚裡,晚上我倆擠在一張單人床上。起初經濟不緊張,靠我37.5元月薪,在當地綽綽有餘。只因小弟的戶口在學校,他害怕去拿糧票,造成一個人的定量兩人吃,使我倆的飯票常常用不到月底。小弟經常說沒有吃飽,有時我只好到我當時的女友,隊醫曾琳哪裡去蹭飯,把飯票省給他。

小弟開始自救,改善生活。時而去餘家寨山上的水塘裡摳蚌殼,時而去公社的土煤窯附近捉蛇,時而去小山溝裡捕魚抓蟹。偶爾我也與他一起去釣黃鱔,打山雞。小弟摳到的蚌殼,由於沒有菜油和作料,只能用清水煮,吃時很腥臭。但蚌殼受到隊上女工的歡迎,說是可以滋陰。所以小弟用蚌殼換到飯票,表現出很強的生存能力。當時我給小弟取了個綽號「矮粒多」(水稻良種)諷刺他矮子的心多,入夜常常拍著他的頭,唱起《蒙古小夜曲》去揶揄他,「火紅太陽下山啦,牧羊姑娘回來啦,小小羊兒跟著媽,有白有黑有的花,你們可曾吃飽嗎?啊--啊--大星星亮啦,卡裡瑪薩不要怕,我把燈火點著啦!」。小弟不生氣,跳起來摸我的頭,唱著同樣的歌曲。

1968年5月25日,父親在山西省平陸縣張村小學的批鬥會上,被造反派踢破下身致死。由於成都家中沒有收入,我的工資得按月寄給倆個妹妹15元—17元。沒過多久,我和小弟的生活開始窘迫,於是請他回成都拿糧票,從此小弟就沒有返回餘家寨。後來大妹來信說,小弟回成都不久,因到學校找工宣隊拿糧票,被工宣隊送進成都工學院的群專大樓。關了幾個月,經常被群專隊員毆打,但沒有查到現行反革命罪行。學校就出面放出他,安排他上山下鄉當知青。但第一次因身高只有1.35米,沒有批准。直到69年底小弟才被批准下鄉,之後小弟偶爾給我來信,告訴我他在農村很困難,由於沒有勞力,掙不夠工分,需要寄錢去買糧食。我也沒有辦法,只給他帶去一些物品。

70年1月初,我因參與地下文學活動,被揪出來批鬥。6月底築路處革命委員會宣佈把我開除臨時工隊伍,8月用翻斗車遣送回成都,繼續在派出所接受審查。

回成都後,街道辦事處十個月不給我調工作。由於沒有收入,我常處於饑餓狀態,因此對小弟的關心同樣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不久後小弟被調到某煤礦當礦工,

每天下井挖煤,推礦車、三班倒、十分辛苦。小弟身矮力薄,在一次下夜班推礦車去礦場卸煤時,下坡控制不住,致使礦車翻倒。他雖然跳車脫險,但造成頭骨凹陷性骨折。從此,小弟不僅記憶力減弱,還失去了他的娃娃臉。

之後小弟要求照顧病殘,被調回成都某廠當燒石灰窯的工人。我勸他學一門手藝,以改變處境。他選擇兒時喜歡擺弄收音機的特長,自習了電工。利用一次車間值班電工溜號的機會,自告奮勇修理好設備,就此踏上電工崗位。恢復高考時,我勸他報名參考,小弟心有陰影不肯去。雖然他後來參加成人高考,取得大學本科學位,而且還當上工人技師,但他兒時的聰明勁和神童味就從此不在了。


2016年5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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