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權力的下場方式
高唐州新來了一位知府,高廉。高廉是東京高太尉的叔伯兄弟,《水滸》上接著說:高廉倚仗他哥哥的權勢,在這裡無所不為。
隨著高廉,高唐州還來了一個花花太歲高廉的妻舅殷天錫。《水滸》又說:這殷天錫年紀雖小,卻倚仗他姐夫高廉的權勢,在此間橫行害人。 《水滸》熱烈處熱烈,冷峻處冷峻。你看它幽幽的幾句,就道出了大宋“頭頂長瘡腳底冒膿——壞透了”的現實: 太尉作惡於朝廷。 知府作惡於州府。 衙內作惡於市井。 自上而下。——是什麼在作惡?是權力。 花花太歲聽說柴皇城家宅後有個花園水亭,蓋造得好。就帶著許多奸詐不及的三二十人,徑入家裡來宅子後看。看了,果然好。便喝令趕柴皇城一家老小出去,他要來住。 這真是豈有此理。但是我們千萬不要大驚小怪。 絕對權力的基本特徵就是: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不管是富人的別墅,還是窮人的經適房,只要我要,都是我的。 絕對權力存在的地方,沒有法律,沒有道德,當然也就沒有道理。 權力一講道理,上帝就笑了。 但這柴皇城不是弱勢群體,他是有依仗的,他有先朝的丹書鐵劵:這丹書鐵劵甚至賦予他免受朝廷責罰的權力,更何況一般的小混混。 但是,年紀小小的富二代殷天錫也是有依仗的,他的依仗就是他的姐夫,高唐州的知府高廉。 而高廉又是有依仗的,他的依仗就是東京的高太尉。 柴皇城當然不搬,苦苦和他理論;殷天錫果然不容,手下的流氓開打。柴皇城很受傷:身體的和心靈的。一臥不起,早晚性命不保。 侄子柴進得信,趕緊和李逵一起趕到高唐州來看視,他安慰叔叔:我們有丹書鐵劵,便告到官府今上御前,也不怕他! 柴進有丹書鐵劵,他不怕。 李逵跳將起來說道:“這廝好無道理!我有大斧在這裡,教他吃我幾斧,卻再商量。” 李逵有大斧,也不怕。 而且,我們細揣李逵的話,還能挺感慨地發現:即使李逵這樣沒文化的人,心中也還是有道理的。 區別僅僅在於:他發現你不講道理,他就不再和你講道理。 好了,現在形成了兩條路線: 柴進不怕,要告。 李逵不怕,要打。 柴進和李逵講道理:他雖是倚勢欺人,我家放著有護持聖旨,這里和他理論不得,須是京師也有大似他的,放著明明的條例 ,和他打官司。 他要到更有權力者那裡,講講道理。 你和權力講道理,李逵就笑了。 李逵這樣的人,從來目無王法,更不信王法。 目無王法,是個人問題。 不信王法,一定是社會問題。 一聽柴進說什麼“明明的條例”,李逵叫道:“條例,條例,若還依得,天下不亂了!” 這倒是一部《水滸》暗含的最大道理! 條例為什麼依不得了? 因為條例之上有權力。 只要權力大於條例,條例等等,就永遠是一紙空文。 是什麼亂了天下? 是權力。權力是一切動亂的根源。 既然條例已經不能約束,那就只好上板斧了。 至第三日,殷天錫騎著一匹攛行的馬,將引閑漢三二十人,帶五七分酒,佯醉假顛,徑來到柴皇城宅前,要趕他們搬出去。 柴進又拿什麼丹書鐵券來講道理。 殷天錫大怒道:便有誓書鐵券,我也不怕!左右與我打這廝! 前面柴進說他有誓書鐵劵,所以不怕。 現在,殷天錫說你縱有誓書鐵劵,我也不怕。 誰才是真的不怕呢? 殷天錫手下的人,馬上上來暴揍柴進。 這打的不是柴進,是人民對這個國家殘存的信任。 柴進是被殷天錫打上樑山的。 終於惹惱了一個殺星。李逵躲在在門縫裡張望,本來就氣得冒煙,聽得喝打柴進,便拽開房門,大吼一聲,直搶到馬邊,把殷天錫揪下馬來,一拳打翻。拳頭腳尖一發上,殷天錫手下救不得,柴進攔不得。眨眼功夫,殷天錫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就這樣一副經不起三拳兩腳的臭皮囊,一旦背靠權力,竟然可以不可一世,欺壓天下人。 可是,就這樣不可一世的癲狂小兒,李逵的三拳兩腳,就把他打成了一堆爛肉。 不受約束的權力,最後招來的,一定是暴力。 殷天錫為什麼死了? 李逵打死的。 但是,他本來可以有其他的選擇:比如,柴皇城的方式,最不濟也還有柴進的方式。 要知道,一開始,出場和他周旋的,是柴皇城,接下來又是柴進,而不是李逵。 但是,他否定了柴皇城和柴進的方式,選擇了李逵的方式。 因此,他是李逵打死的,也是他自己把自己弄死的。 權力在面對柴進這樣還相信道理的人時,一定要想到,柴進後面,門縫裡,一定有一雙甚至更多的已經對道理絕望了眼睛,正在噴著怒火。 而柴進是最後一道緩沖和屏障。應當好好保護好而不是摧毀這道緩沖和屏障。 可惜的是,絕對權力是絕對非理性的。它不可理喻,只認暴力。 因此,絕對權力絕對會選擇暴力作為自己下場的方式。 李逵這樣的人,就這樣被選擇出來,帶著兩把板斧,排頭砍來。 這是全社會的悲劇,是人類的警示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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