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扎菲社會主義的制度性通病 (下)
作者: 曉 鳴

地球村

更新於︰2011-07-08 Print Friendly and PDF

● 編按:作者曾在近二十年前,作為中國官方的商務人員在利比亞工作二十個月,目睹卡扎菲統治下的社會百態。根據報導,利比亞二十年來,沒有什麼變化。因此這篇實錄仍然具有罕見的閱讀價值。

  社會主義制度創始人列寧說過,共產主義就是蘇維埃加全國電氣化。蘇維埃的中譯是人民代表大會,是由一個固定不變的核心導演的以一致舉手通過為特色的橡皮圖章制度。事實表明,在現今世界,是不是堅持人民代表大會制是衡量一個國家是不是堅持社會主義專制的一個標誌,不管其社會主義前面加甚麼修飾語。卡扎菲堅持的阿拉伯社會主義也是一樣。

人民代表大會:卡扎菲的一言堂

  卡扎菲統治利比亞四十多年,政變上台時,全國人口為二百多萬,現在六百多萬,從來沒有舉行過選舉國家領導人的全民投票,也沒有成文的《憲法》。行政機構,甚至國名變來變去,唯一不變的是卡扎菲的領袖地位。在首都,每年都舉行人民代表會議,代表人數眾多,規模超過中國北京的全國人大。開會期間,我們住處附近的店鋪有的只開半天,半天關門去開會。國家電視台轉播全國人大會實況,卡扎菲儘管沒有人大的職位,卻可以在會上隨意發言,不用講稿,每次動則兩三個小時。他二○○九年在聯合國大會上九十多分鐘的講話只是鋒芒初現。人大會只是討論會,中央政府主要官員的任命和國家政策都是卡扎菲及其親信說了算。

  我看過卡扎菲一九九一年在人代會上講話的英文摘譯稿,印象是他能言善辯,卻多信口開河。我還記得一些他對民眾抱怨的回應。有人批評政府不重視畜牧業,在宰牲節不能供應足夠的活羊。老卡回答,不是政府無能,而是牧民錢多了,養的羊都不夠自己吃了,他應許今後進口更多活羊。對有人抱怨在利比亞銀行兌換美元難的問題,老卡反問,為甚麼要換美元?全世界都應該用利比亞第納爾(利幣),它是最可靠的貨幣。還煞有介事地要求在座的中央銀行行長解決這個問題。

  現在,利比亞當局在國際壓力和反抗軍的抗爭下,答應進行政治改革,實行民主選舉,條件是,必須在卡扎菲領導下,一副「沒有卡扎菲就沒有新利比亞」的強硬。近日,態度有所軟化,表示卡扎菲的去留也可以由人民投票決定。但反對派不會輕易相信,因為卡扎菲在聯合國禁飛令通過之前,兵臨班加西城下,曾放言,必將逐街逐戶毫不留情地追殺一切反對者。

嚴格的外匯管制

  卡扎菲在人大會上忽悠國民不要去銀行兌換美元,私下裡卻秘密地把賣石油的錢存入自己在外國銀行的帳戶。這次僅被美國和英國凍結的資產就有數百億美元。有美國媒體建議,將其用來資助反抗軍。與目前的中國不同,卡扎菲刻意抬高本國貨幣的幣值。按照官價,那時一個利比亞第納爾等於三美元,但黑市是一比一。在利比亞和突尼斯邊境的突尼斯一方,有很多倒匯的人在公路旁晃著突尼斯和利比亞的第納爾,兌換比例按美元黑市價,一美元換一利比亞第納爾,再折成突尼斯第納爾。可見利比亞貨幣的實際購買力僅為其官方匯率的三分之一。外國駐利比亞機構也不信任利比亞的銀行系統,寧可把錢存在歐洲島國馬爾他的銀行,我在馬爾他銀行辦事就碰到過菲律賓駐利比亞大使在等候服務。

  官方對遊客實行嚴格的外匯管制,入境旅客必須以官價,按停留天數兌換相應的利比亞第納爾,出境時要查驗所帶外匯及黃金首飾等。有中國工人抱怨,曾在機場被查出攜帶超量的金項煉而被海關沒收。我們住所維修的來自查德及蘇丹等國的外籍勞工也說,有工人將辛苦賺的錢換成幾千美元,要帶回家鄉,卻在機場被利比亞海關查出沒收,近一年的勞動付之東流。

  人也是用腳投票的。越是有很多人願意駐足的地方,就越是好地方。論自然風光和資源,利比亞得天獨厚,但在卡扎菲統治下卻是個外國人不願涉足的地方,旅游業幾乎蕩然無存,服務業水準低下,首都沒有公共交通系統,沿海濱不時可以看到胡亂傾倒的垃圾廢物。

  甚至以敢到海外闖天下聞名的溫州人,誤入當時的利比亞後,也逃之唯恐不及。曾有兩名陌生年輕人來敲我們的門求助。他們是溫州人,不僅不懂阿語,英語也很爛,卻一心要出國。他們在北京得知辦利比亞簽證最容易,又查過資料得知利比亞是產油國,很富有,但缺勞力,就希望來打工掙錢。一進利比亞海關就傻了,僅按官價兌換第納爾就用去他們帶出美元的一大半。因為語言不通,被計程車司機帶到中國人的建築工地,又被轉到中國使館。使館的人說,他們不管中國的自費遊客。他們就來向我們求助。

  因不忍看同胞流落街頭,我們決定私下幫一把。他們說,無論如何不回中國,希望先飛羅馬,因為有親戚在那裡。他們剩的錢只夠賣機票的了,保證只要能讓他們登上去羅馬的外國航班就行。那時,在利比亞所有的歐洲航空公司,買機票都要經濟擔保。我們卻幫他們買到義大利航空公司飛羅馬的機票,賄賂了開票的雇員一瓶上等進口威士忌酒。那時,持因私護照在利比亞的中國人很少,我只見過一兩個自行與利比亞醫院簽約的中國護士,當時利比亞沒有一間中餐館,來訪的中國人幾乎都是因公出差。

國有化經濟的困境

  與世上一切專制社會主義一樣,卡扎菲社會主義的一個特色是經濟國有化,國營商店貨品短缺,小商販受到限制。的黎波里市中心的綠色廣場旁邊有個很大的商貿區,店鋪林立,有傳統的手工藝品、服裝百貨等。也有街邊攤,賣些土特產,很有阿拉伯特色。我們有時也去逛街。一次,突然有人群喊叫奔跑,街邊小販紛紛收攤四散而逃。接著看到幾個沒搶沒棒,也沒有穿警服的人橫行街上,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百姓,可能是利比亞城管。他們走後,小販們沒有立即再回來擺攤。不像我們此後在莫斯科時,只有穿制服的警察會干預街邊小販,小販們只是將貨品收入旅行袋,背轉身,等警察走後,繼續售賣。

  利比亞的國營超市是統一編號統一設計的,一般是四到五層大樓,各層售賣部的規格相同,都有很大的停車場。但店裡貨品卻不豐富,有的貨架是空的,根本沒法與專門為外國人服務的美元商店相比。但麵粉、白糖、食用油等生活必須品的供應沒有短缺。我和同事曾在國營超市看到有品質不錯的義大利進口皮鞋,折算美元很划算。我們選好了幾雙,有人想給在國內的太太孩子買。但交錢時卻被告知,無論大小鞋,一個人一次只能買一雙,限量供應。而在私人店鋪,進口皮鞋品種繁多,但價格高一兩倍。

  那時,卡扎菲已開始放鬆對市場的控制,提出的口號是要合夥制,不要剝削,允許私人開店,但留了個社會主義尾巴,不准剝削也就是不能僱人經營,只能合夥開店。私人商店貨品種類多,服務好,但價錢比國營店要高很多。我們有時也會去國營市場賣新鮮牛羊肉。

  一天上午,我們去買牛羊肉,挺大的室內市場,櫃檯裡是當天運來的牛羊肉,櫃檯外是一個個長隊。有點像七十年代北京西單商場春節前排隊買年貨的景況,找隊尾都有點難度。但有的隊並不長,我們不知狀況,排在後面,輪到時才知道,那是專門為婦女服務的櫃檯,男人一律不賣。我們這才注意到,排隊是分男女的。賣場裡男人居多,基本上沒有年輕婦女,家庭主婦有的穿著不太乾淨的蓋頭白色阿拉伯袍,有人用嘴咬著蓋頭的邊,以免脫落。一看就知道,是屬於收入不高的平民階層。我們想再排另一隊,但那時,好部位的肉已經賣光,排隊的人漸漸散去。售貨員說,明天才有新貨來,那時還不到中午。儘管在私營肉店,隨時都有新鮮牛羊肉供應,價錢比國營店貴兩三倍,但一般人還是寧可到國營店排隊。

官場腐敗嚴重

  利比亞的腐敗盡人皆知,中國公司的經理常抱怨利比亞官員敲詐勒索。法定外國公司必須雇用一定比例的當地人,可這些人除方便中國公司與當地政府打交道外,基本上只拿錢不上班。我聽有中國經理說,因為公司沒有錢,不能像其別國的公司那樣送汽車給利比亞官員,因此拿不到利潤豐厚的項目。利比亞官員不講信用,拖欠工程款是家常便飯,完工後能拿到百分之七十的合同款就不錯了。有一家個體承包的中國工程公司老闆說,他一般只能按時拿到工程款的百分之五十,要不是中國工人工資低,他很難維持。不過利比亞畢竟有石油美元並不賴帳,因此還是有眾多外國公司前來。

  我們的辦公處及住所座落在首都近郊海濱富人區,是有院子的三層雙姊妹樓,房屋占地大概有七八百平米。按美國標準,要值幾百萬美元。房主是利比亞中央政府的一個局長,政變時是支持卡扎菲的學生領袖,房子是政府免費分給他的。房主除了談合同收房租,很少露面,房屋維護由一個懂外語的房東代理負責。房主另有多少住房不得而知。僅這一處,每年的房租就要八萬美元,必須一次交清三年的,只收美元現金。我親眼看到房主一個人開著進口吉普車,將二十四萬美元現金(整整一公文箱)裝進一個塑膠袋,扔在車後座上,揚長而去。這只是卡扎菲慷國家之慨給予官員特權的冰山一角。

  中國那時每年向利比亞出口幾萬噸大米,中國公司為此要支出上萬美元賄賂利比亞主管進口的官員。我們就曾代辦過一批價值數千美元的進口大螢幕彩色電視機和身歷聲音響等高檔家電。到貨當天,有卡車傍晚來,將其全部拉走。同事告訴我,那是中國公司送給利比亞進口公司高官個人的,他們特意在晚上拉走,是為避人耳目。我們從瑞典進口一輛富豪轎車,提貨時發現,身歷聲音響被拆除。因為有運輸保險,憑利比亞海關出具的丟失證明,瑞典廠家給我們郵寄來一套新的。原來的音響肯定安在了某位利比亞海關人員的汽車上。

  我還聽說過這樣的故事,中方曾邀請利比亞石油高官訪華,他們派出四人代表團,部長和副部長,一位局長和一名翻譯。在北京,他們會見完中方高層,中方精心計畫安排他們此後幾天參觀北京故宮和長城。但部長說,有公事必須去泰國,立即離開了。第二天,副部長說,有事去香港,也走了。結果只有局長和翻譯兩人成了到過長城的好漢。可見利比亞高官文化素質之低,享樂主義之盛。

貧富差距巨大

  利比亞的石油收入每年超過數百億美元,人口五六百萬,人均年收入卻與只有四十萬人口,資源貧乏的地中海島國馬爾他相差不多。但與馬爾他相比,利比亞在開放程度、國家治理、人民生活等方面相比都是等而下之的。利比亞落後在於實行卡扎菲特色的社會主義。我曾多次到馬爾他出差,那裡海濱石頭居多,沒有利比亞那樣綿長的金色或銀色沙灘。但馬爾他旅游業發達,服務一流,我甚至碰到有台灣夫婦陪同兒子在馬爾他留學,因為馬爾他是天主教國家,他們不擔心孩子學壞。那裡的中國商務官員說,中國公司在馬爾他請客要特別小心,當地高級官員不會出席公司宴請,怕被檢舉受賄。在馬爾他,我沒看到有利比亞那樣的貧民區。

  在利比亞,貧富差別非常明顯。在海邊的垃圾堆裡,常都有人在撿破爛,與中國不同的是,利比亞窮人是開著汽車撿破爛。我曾經停下車,想拍下這一場景,卻被路人攔阻,就像中國文革時,有人不准外國人拍有損國格的照片一樣。街上跑的車也是分辨貧富的標誌。與突尼斯比,利比亞街上跑的高級進口轎車要多得多。但也有很破的車。

  我們的闊房東每次來都換車,這次開賓士,下次開吉普。而窮人開的車,有的破得令人難以想像。我們大門的自動鎖和對講機壞了,房東代理找來個修理工,這個年輕人很勤奮,跑上跑下忙了好一陣,換了新的。我送他出門,看到他開的車其破無比:車門搖搖欲墜,車燈殘破不全,而且他根本不用車鑰匙,只是像偷車賊那樣,把兩根電線搭幾下,打著火,排氣管黑煙滾滾。我問他能開走嗎?他做了個OK手勢。那車說不定是從堆積報廢車的垃圾場撿來的。任何一個法制健全的國家都不可能允許這樣既危險又污染的破車在街上跑。

  我的同事開車被一輛違規車追尾,肇事司機不願驚動警察,被帶到辦公室私了。他拿出證件說自己是退伍軍人,還沒有工作,既沒保險,也沒錢。最後只好讓他寫下字據,證明責任全在他了事。當時利比亞,一般工人月收入大概兩三百第納爾,官價折六百到九百美元,但實際購買力僅二三百美元,每月做飯吃一個人要三十到五十第納爾,一家如有兩三口人,僅能糊口。近日在電視裡,看到一位利比亞的班加西人抱怨,每月工資三百第納爾,生活艱難。工資二十年不變,難以想像。

  利比亞與所有專制國家一樣,表面上社會治安不錯。但因為貧富差距大,不乏專門針對外國人的盜賊,警方對此放任不管。中國公司的營地常有盜賊光顧,不得不養猛犬防備。但是,狗會在夜間被人毒死,鐵柵欄也常常被剪開缺口。我的一個同事因車禍,把輛舊豐田轎車開到溝裡。他棄車回辦公室求助,再回到現場,車裡的音響和能用的部件全被拆走,本來可以修好的車,只剩下一個空殼。

結語:卡扎菲特色社會主義的命運

  在利比亞,我接觸比較多的當地人是房東代理。他個子不高,微胖,會講英語和義大利語,卡扎菲上台前是外國石油公司僱員,公司國有化後沒被聘用,算是經歷過新舊制度的明白人。他對房主畢恭畢敬,與官架子十足的房主相比,一副落魄管家的樣子。房子如有問題,他隨叫隨到,當然每次一定要給他啤酒喝。與他聊天,我發現他心懷牢騷,愛誇耀自己當年的風光,以及他的外語能力和見識。我問他,卡扎菲不是很好嗎?老百姓不是都擁護他嗎?他小聲回答說,你們不知道,那些反對卡扎菲的人一旦被發現,就會被弄到秘密的地方處死,因此沒人敢說卡扎菲的壞話。

  我想,這位比我大不了幾歲的房東代理如果現在還住在的黎波里,可能也會參加今年二到三月反對卡扎菲的示威遊行,因為他屬於卡扎菲上台後,失去尊嚴和富足的利比亞人。其實,利比亞很多百姓都很淳樸敬虔。在高速公路旁,常可見有人停下車,在路邊鋪塊小毯子跪地禱告。車拋錨,也會有人主動來提供幫助。我們的車曾陷在沙漠邊緣,動彈不得,村裡的人開著拖拉機來解救,事後分文不取,我們從汽車答錄機裡拿出自己聽的中文歌曲磁帶送給他們,他們欣然接受。

  利比亞不缺資源,也不缺良善傳統。只是長期在革命領袖卡扎菲領導的有特色的社會主義制度下,有苦無處訴而已。這次有了鄰國的榜樣,班加西人面對武力鎮壓起兵造反,並獲得聯合國決議的保護,這是卡扎菲咎由自取。

  儘管如此,利比亞人爭取自由民主的道路也不會一帆風順,因為與二十年前比,卡扎菲的八個子女已經羽翼豐滿,四十多年造就的世襲利益集團日漸強大,他們一定會與卡扎菲同命運。但可以肯定的是:利比亞已經變了,利比亞人開始公開對卡扎菲的社會主義說「不」了。今後無論是政治解決,還是軍事解決,卡扎菲特色的社會主義必將滅亡的命運已不可逆轉,就像希特勒的國家社會主義和前蘇聯的社會主義陣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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