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來沒有撤離廣場
作者: 蘇曉康

專題

更新於︰2019-04-16 Print Friendly and PDF

為蔡淑芳回憶錄《廣場活碑》作序

我知道近幾年蔡淑芳一直在流浪,最近又在網上見她說:今年亦不打算回港。幾年前我說過:「許多人死在天安門廣場,卻也有人永遠活在那裡。」她就是一個。

二十世紀的歷史,比先前的時代更需要目擊和見證,因為太血腥。

我們被籠罩其下的這個時代,有一個血腥的起點,發生在眾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快要被塗抹、消音得乾乾淨淨了,於是它更是需要目擊者站出來向後人後世提供見證。這種使命,是將我們所有人都要肩擔的劇痛和責任,卸落、強加在罕見的承擔者身上,而使他們忍受劫後餘生。

然而,這也是一種資格,只有稀少的人,有幸具備這種資格。二十年前在紀念碑底下的那個悲壯夜晚,纖瘦的蔡淑芳,溶化在茫茫靜坐者的淚光和歌聲里,一夜之間死而復生,成了另一個人。她跟廣場上的學生們一道,靠電筒光寫下自己的遺言:「也許我也要寫遺書吧!在這樣的一個夜裡,我從個人掙扎到國家興亡的潮流中淹沒自己,我相信我這樣做是對的。」由此,她獲得了這種資格。

「凌晨一時,在廣場東南側不斷有信號彈向天安門方向發射,信號彈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上空閃光,散落??廣場上歌聲悲壯動人??信號彈發放詭異彩光,製造恐怖的戰場氣氛。」蔡淑芳就是這樣,被定格在一幅她自己親手書寫的史詩里。

她在槍聲流彈中奔突、跌倒。她在流血如注的槍傷者前面驚呆。她目睹了清晨四點的「熄燈」,「整個廣場漆黑一片」。她在紀念碑的東北面,曾經面對一個持槍的士兵朝她走過來。五點三十分,她在撤離人群中,回頭看了天安門最後一眼。許多人死在天安門廣場,卻也有人永遠活在那裡。

「陸肆」一百天後我逃出中國,卻在香港遇到逃不出中國的以淚洗面的蔡淑芳。她茫然若失在四點鐘的廣場上,以後便一次次地驚叫、哭醒在香港的深夜裡。我們流亡者「失去大地、得到天空」,她卻失去了自己往昔的一切:美好與天倫之樂。她囚禁自己,不比獄中的「陸肆囚犯」有更多自由。她化為每年「陸肆」維園燭海裡的一點燭淚。她陪整個民族受難。

她不是軟弱。她只有恐懼,恐懼廣場上的血白流了,恐懼坦克碾壓人群的影像不再震撼。假如「陸肆」被遺忘,等於再一次槍殺她!她也是一個「天安門母親」,煎熬歲月二十年,她那被謀殺的孩子,就是中國人的記憶。她的敵人是遺忘。

中共綁架中國,精英整體投降,西方輸誠利益。香港女子蔡淑芳的努力,或許只是杯水車薪。但「陸肆」把她淬礪成一個「革命者」-她已經忘我,她不再是一個私人的蔡淑芳。俗話說,時間改變一切;不屈不撓地跟歲月搏鬥,乃是她的回應。

她把自己變成了一座「陸肆」的活碑。

轉發自(蔡淑芳回憶錄《廣場活碑》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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