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傅雷夫婦收領骨灰的人
作者: 網絡文摘

網海拾貝

更新於︰2019-06-27 Print Friendly and PDF

19歲畢業,34歲工作,曾冒死領骨灰,如今她八十,一輩子沒有結婚 「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真正的英雄決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

傅雷1966年,繼老舍投湖自殺後的第十天,傅雷與妻子朱梅馥雙雙自殺身亡。 最後的日子,傅雷家空空如也,已經沒有他們想要的了,但依舊被連續抄家,其本人也遭到了整整四天三夜毆打侮辱,知識分子的尊嚴黯然失色。兩具聖潔的遺體,是傅雷夫婦最後的體面,和對野蠻時代的悲憫。

1966年9月3日晚8點,傅雷次子傅敏接到電報:父母亡故速歸。但他早已自身難保,哥哥傅聰遠在英國,更加鞭長莫及。傅雷夫婦的骨灰就這樣冷冰冰地停放在上海西寶興路火葬場,無人認領,無人敢認領,也不被允許認領,因為他們不配,所以不准留骨灰。 不過,轉機還是發生了。

一位自稱是傅雷乾女兒的高姑娘悄悄領走了傅雷夫婦的骨灰。然而,真實的情況是,這位高姑娘與傅雷並不認識,她也不姓高,她叫江小燕,一個與傅雷毫無瓜葛的「路人」。

1966年9月初,江小燕正在鋼琴老師家練琴,在那兒她得知了一個震驚的新聞:傅聰的父母——傅雷夫婦——雙雙自殺了! 這個難以置信的消息使她內心久久無法平靜。她看過傅聰的音樂演出,讀過傅雷翻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貝多芬傳》,無比敬佩他深厚的文學根底。出於義憤,她給周總理寫了一封信,上告傅雷被迫害含冤離世一事,並申喊,傅雷是愛國的。為保安全,信末,她沒有署名。

之後,江小燕來到了傅雷生前的住處,又探訪了傅雷生前的保姆周菊娣。在確認傅雷夫婦的骨灰無人認領,且將灰飛煙滅時,江小燕夜不能寐。她一個弱女子,為傅雷的厄運憤憤不平,於是,她決定挺身而出——冒死領傅雷的骨灰。

第二天,江小燕戴著一個大口罩,只露出一雙清澈的眼睛,來到上海西寶興路火葬場,自稱是傅雷「寄女」,要保存傅雷夫婦的骨灰。按情況是不可以的,但江小燕的情真意切讓工作人員動了惻隱之心。但是想要領骨灰,就得有骨灰盒,可江小燕連一個骨灰盒都買不起。 是的,儘管那時她已經是一個27歲的人了,但是她卻沒有一分錢的收入,平日只在家跟著父親學畫畫,充當繪畫助手。至於這一切,都源於她十九歲的一番作為。

1958年7月,江小燕十九歲,將於上海市第一女中高中部畢業。她寫得一手好字,還會彈鋼琴,成績門門優秀,步入一所好的大學不是問題。然而,在兩個月前,學校為了「湊數」,希望江小燕能以書面材料「拯救、幫助」她最喜歡的俄語女教師柴慧敏。江小燕不懂政治,但是她還是寫了,不過內容卻與學校的授意背道而馳,而且還說了一些辯護的話。結果自那以後,她失去了被任何一家大學錄取的機會,也無法參加任何工作,一切路都被斷了。即使她付出了這樣的代價,那位老師還是跳樓自盡了。

基於這樣的背景,江小燕長期窘困在家,多餘的錢,根本沒有。只得通過傅雷的登記本上查到了傅聰的舅舅朱人秀的地址,以「高姑娘」的身份寄去一封信,說明情況,定下約見時間。

見面時,朱人秀感到疑惑,這位高姑娘很神秘,戴著大口罩,與自己素未謀面,問住哪裡也不肯說。但最終朱人秀還是把錢交給了外甥張廷騮,讓他陪這位高姑娘買了骨灰盒。 領走傅雷夫婦的骨灰後,江小燕暫存於家中,幾天後秘密送往上海永安公墓,為掩人耳目,她在骨灰盒上改署傅雷的原名傅怒安。

10個月之後,1967年6月21日晚,江小燕被抓了,三個陌生男人將她帶上了汽車。 原來,那封為傅雷正名的信,沒寄出上海就被截獲了,並且當成一宗「大案」全力追查。江小燕被視作「現行反革命」嫌疑犯押到上海正泰橡膠廠審訊。

接受審訊時,江小燕表示從未見過傅雷,並用極其單純的口吻,反問了審問人員一個拷問良心的問題:「替人家收骨灰,落葬,這總不能算是缺德的事吧?」審問人員一時語塞,無力反駁。 隨後,她又列舉了父親曾通過教會的幫助,為無錢買棺的鄰居包辦喪事的事例。因為父親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自己只是受了父親的影響,故而替傅雷收骨灰,談不上什麼目的。這些單純的理由,加上江小燕沒有工作,未走上社會的原因,讓她逃過了一劫。

但按江小燕自己認為,她非常幸運。因為審訊她的人不是什麼有文化的人,而是工廠裡的工人師傅。江小燕深知中國底層工人歷來有忠厚善良的美德,如果換做是讀過書的人,江小燕說:「極可能這個人(自己)今天也許已不存在了...我一張口,萬萬敵不過一群有文化、不頭腦的人的口。」 釋放回家後,江小燕向一無所知的父親如實交代了一切,父親沒責怪什麼,只說她做得對。

父親同她一樣,無法外出工作,抗戰時曾參加國民黨軍隊,如今成為了有歷史問題的人,只得留在家畫畫維生。

平安無事並不代表心安理得。這件事過後,巨大的恐懼籠罩著江小燕的生活。只要家樓下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她的心就狂跳的厲害,生怕是來抓她的。不時被戶籍警瞟了一眼,當晚就會徹夜難眠。

精神壓力百上加斤,就害怕哪天就崩潰了,最後不得已,她又去工廠找了當年審問她的工人,訴說幾年來惶惶不可終日。那人再次向她保證,「我答應過你,不向你里弄派出所去反映的……」

十幾年過去了,江小燕相安無事,時間讓她再次驗證:工人階級的的確確是純厚善良的。但另一方面,身心卻從未如釋重負,她在一九九八年給余開偉先生的信中寫到:

總之,從一九六七年六月二十二日到一九八二年報上為傅雷平反,這整整十四、五年中,是在心理極度緊張的情況下度過的。要說傅雷事件對我的影響,就是這個吧。

1972年,父親去世,家中無人工作,生活無著,江小燕被里弄安排到了社會最底層的生產組。這是她第一次真正走上社會,那時已經34歲。距離十九歲那件事,她已經在家困頓整整十五年,除了管過傅雷那一次閒事,江小燕談自己無所作為。

1985年秋,江小燕終於圓了大學夢。彼時她已經46歲了,但仍熱血澎湃,報考上了上海第二教育學院中文系本科班。兩年後,她拿到了本該在一九六二年就應該拿到的本科文憑。就職於上海電視大學總部編輯室,任報紙副刊編輯。後又調入上海大學美術學院當老師,直到一九九四年退休。

回首人生,十九歲困守在家,三十四歲參加工作,年近五十考大學,什麼都比別人晚一大截,就連戀愛成家,也因為「性質」問題在大好年華中錯過了,所以她終身未嫁。江小燕說:「多少年來,我的努力,我的掙扎,真是一言難盡。」但她仍然一再強調,對自己所做的一切並未後悔,因為一個人內心的平安是任何名利所換不到的。

許多年後,再談當年的非凡之舉,江小燕將自己評價為——一個自己吃飯問題都無法解決的一介草民,卻想為他人的冤屈一振細臂而吶喊!至於那封寫給總理的小民告信,她自嘲道:「我很幼稚,很單純,是吧!」 人性都是有一好一壞兩面的,但壞的一面,從未如此集中地暴露在一個時代——知識分子蒼白失血,文人風骨蕩然無存,熱血青年瘋狂破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卻懷揣一絲微光,照亮民族良心,伸張世道正義。

高姓姑娘保存傅雷夫婦骨灰一事,是在八十年代被披露的,傅雷的次子傅敏一直想與恩人見一面,但是江小燕行事極其低調,傅敏始終未能如願。最早見到其本人的唯一一個採訪者,估計只有葉永烈先生。

葉永烈先生在撰文中提到,江小燕拒絕採訪,對當年的事也不願多談,覺得小事一樁,不值一提。再三懇求下,江小燕才同意談一談,但前提有個要求,她對葉永烈說:「我的心是透明的,容不得半粒沙子...請不要透露我的名字,我淡於虛榮!」 於是,公眾得以知道了一些塵封的舊事。此後,葉永烈和江小燕成了好朋友,一直保持聯繫,同時恪守承諾。 自傅雷追悼會後,傅家人就一直尋找江小燕,總想找機會報答她。

1997年10月,傅敏夫婦來上海,通過葉永烈先生的關係,終於見到了恩人江小燕。傅敏提出合影一張留念,但被江小燕婉拒了。葉永烈說:「她從來不讓我拍照。這些年,她唯一答應我的要求,是允許公開她的姓名——江小燕。」 對於傅家的感謝之情,江小燕退避三捨,淡然處之,百般推卻下,僅僅出於禮貌接受了一張傅聰寄給她的音樂會門票。默默離場後,她依然表示,「我與傅家毫無關係!」 江小燕最後一次詳實地道出為何保存傅雷的骨灰一事,是在1998年刊登於《書屋》的一封信,其中談到內心感受的一番話,令人肅然起敬:

我記得,也未曾對傅家的人寫過什麼,這根本沒必要。我既然能在他們惡運覆頂之際為之申訴,當然也能對他們今天的家聲日隆視若無睹,這往往是一件事情的兩個方面。

看看那變幻如雲的世事吧!若不能解決靈魂的歸屬問題,那麼,得到再高的名,再大的財,都是空的! 如今,這位勇敢女性已有八十,單身住在上海遠郊,閒時繪畫,興時書法,或誦詩詞,亦奏音樂,過著與世無爭的平淡生活。她有一句奉行一生的處世格言——得意淡然,失意泰然,自處超然,群處藹然。

我豁然領悟,這,不正是她一生高尚為人的真實境界嗎?






更多文章

關於我們 聯絡我們 開放舊網頁 每期文選 封面彩頁
版權所有,轉載文章請知會本網站 email: open@open.com.hk 告知貴網站名,何時轉載及文章題名,請說明出處(原載開放雜誌網站某年某月號)請尊重原作,請勿刪改。
Copyright © 2011 Open Magazine.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