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鵬日記》前言:回到父親身邊
作者: 金 鐘

特別報導

更新於︰2020-09-21 Print Friendly and PDF

【金鐘按:先父冉鵬,字勺庭(1906-1978)。曾任職國民政府行政院副主計長。留下一部日記,記錄1949年國府大敗退的親歷高層現場。是一部大時代變遷的珍貴史料,也描述一個家庭被內戰毀滅、妻離子散的悲情故事。本文介紹日記的出版經過,及冉鵬的生平背景。】

《冉鵬日記》前言:回到父親身邊             ◎

冉鵬日記由金鐘(冉懋華)整理編輯,今年6月  台北民國歷史文化學社出版。

(修改稿)      

父親1949年7月離開家鄉後近三十年,我們都不知道他在台灣。我僅在1963年收到過他從「吉隆坡」寄來的一封信,這是一位年近花甲的父親,對他失去多年的兒子的一次「家訓」。不同於他給母親的家書那樣只話家常,談了為人處世的道理後,父親特地提到母親的外祖父何來保,是「清末常德革命殉國最有學問最年輕的一個!」何來保和戊戌變法先烈譚嗣同摯交,死於1900庚子年反清之自立軍起義。如果「武陵冉氏宗族」由此緣紀,迄今又是庚子年,在此兩個庚子一百二十年的漫長歲月中,子孫繁衍已經六代──留下深深足跡的,應是父親冉鵬(字勺庭1906 -1978)。

        【親歷1949年國府大敗退,掌管行政院財務

父親是國民政府行政院資深官員。1949年位於簡任秘書、參事、副主計長,隨行政院撤離首都南京,一路倉皇浪奔,經廣州、重慶而成都,最後和閻錫山內閣部員從成都飛往台北。在這國共內戰的最後一年,行政院換了三任閣揆:孫科、何應欽、閻錫山。父親負責瀕於崩潰的中央財經政務,是戰時內閣首長的得力幕僚。列席高層決策的每週院會,熟悉並參與從幣制改革、通貨膨脹到各部、各戰區及各省市的財務專案,在山窮水盡困局中,和中樞同仁力挽狂瀾……

 對這樣一個皇皇大國政府的逃亡史,不乏大人物的宏觀記事和小人物的流離故事,卻罕見權力中樞的現場記錄。民國的五院制,在1949年的兵荒馬亂中,實際上掌控全局職能的只有行政院,他們人簡事繁,應對瞬息萬變的政治經濟危機。在那些充滿失望、恐懼、背叛和掙扎的日日夜夜,家父不負長官期勉,國難共渡──留下一部私人日記,作為這幕中國歷史巨變的親身見證。父親自1931年起,至1977年病危,四十多年的日記,從未一日間斷(他1963年才知道最初的十八年即1949年前的日記,留在大陸,已不知下落!為此悵然不已)。

 家父一直以「忠誠的公務員」自許。他給我的信上說:「我在外十四年,而平生之恬淡志向則絲毫未變。」抗戰勝利還都南京後,滋生的官場腐敗之風,他和朋友們經常以「焉得不敗」相惕勵。因在行政院「掌財權」,時常有人宴請吃飯,他總是十有八九婉謝不去。接辦公文,奉行的信條是「案無留牘」。初到廣州主持預算委員會,原有三十名職員,遣散離職,僅存六人,而千頭萬緒之索款文函十倍於往日。他貫以不避勞怨的作風,「歷經十任院長,均許君曰賢曰能」。尤其在蔣夢麟、端木愷任秘書長期內,是一位備受稱讚的「主任秘書」;閻錫山重才提掖,他權責之重,已在財政部長(徐堪、劉攻芸)、經濟部長(劉航琛)、主計長(龐松舟)間長相切磋之中。因此,在1949年國府大陸最後時期,國家整體財政金融狀況及相關重大決策與弊案處理,在《冉鵬日記》中都有記載,不失其史料價值。

 父親勇於任事也獲友儕輩擁戴,在政府首遷廣州,幾陷群龍無首之際,他探親歸來,眾職歡躍之情罕見;1950年,臨別處理兩件積案可為紀念:久拖的海南島經費案(陳濟棠部),父出於同情,照簽補發25萬銀元;山西省「太原500烈士」修祠經費20萬元案,部屬懇求,父作為在職的最後一件公文,簽署核准。

1950年2月,行政院長閻錫山指派冉鵬(右2)和蔣夢麟、傅斯年、張道藩等學者
去台中對運台故宮珍貴文物,作首次檢驗,
並由冉鵬撰寫報告。

     【學而優則仕典型,為台灣經濟起飛貢獻良多】

父親日記現存共29(約二百餘萬字)本書截取其中最重要的大動盪時期部分:1949全年(民國三十八年),另加1950年初到台灣的三個月,共計十五個月。那是父親1931年10月入職行政院,「從一而終」服務十八年六個月的最後階段。這段時間屬於南京政府北伐成功後,國運所繫的「訓政時期」,卻演成一齣由黃金十年而抗戰八年、內戰四年,兵敗山倒的大悲劇。

 冉鵬弱冠之年、父母雙逝後,隻身離鄉(湖南常德),負笈北京,考入朝陽大學法律科畢業。適逢首屆全國高等文官考試,以第三名優秀錄取(人稱如科舉之「探花」),分發行政院,踏入仕途。恰似一個「學而優則仕」的典型。那個年代,西風東漸,留洋學生已逾萬計,國府的高級官員多數有外國學歷。家父似乎胸有成竹,謹言慎行,一副儒家「修齊治平」的懷抱,對國學的憧憬和法學訓練的信心,成為行政院少壯派文史素養的佼佼者。重要文稿他參與修飾、代表政府和蔣夢麟傅斯年等學者首次視察運台故宮文物而不辱使命。任行政院「法規委員會」主委,草訂、核准各類法例,直到參與起草政府抵台後裁倂中央各機關方案。

 父親來到台灣時,正適中年(四十四歲)。隨閻內閣總辭而卸公職。在1950年告別宴上,他是院長秘書長之外唯一接受敬酒的高級官員。他之堅決要求辭去行政院本兼各職,為中樞長僚同儕所不解,日記滿載挽留情節,甚至有十餘位部委之會計長聯合設宴勸留而遭避席之事。資深同事稱他是無人替代的「活檔案」、「做官的種子」,允予高就亦不為所動。他的回應是歷經國破家亡的痛苦,已無戀棧之意,只圖「無官一身輕」。

 但在國府法律、財經界,他們這批三十年代入仕的官員已廣佈次長、司局長層級,人緣難卻。逍遙數月後,終於接受老友經濟部長鄭道儒之邀,重作馮婦,出任經濟部顧問兼商業司長。鄭以政府來台百業待興,勉以法規為先,打開局面;嗣後,尹仲容接長經濟部,父親留任顧問、法制組長;及至財政部長徐柏園出任外貿會主委,再被聘為外貿會法律顧問。在復興基地關鍵的五、六十年代,家父沒有離開過經濟部與外貿會的決策業務,主持制定一系列開創性的財經法規──商業會計法、證劵交易所細則與章程、外人投資條例草案、港澳遷廠與華僑投資審核辦法等。最大的一項外貿立法《外匯貿易管理法規彙編》兩厚冊,由冉鵬領導專門整理小組於1962年12月完成。這是台灣推動外匯貿易改革,實現「出口替代轉型」的重要規範。

 【投身新竹玻璃產業,選擇與台灣共存亡】

在法律專長上,突破行政院科層式行政的束縛,有更大的發揮空間;更從受任招商局董事,耀華玻璃公司常委,到「新竹玻璃公司」代表官股的常委及總經理,正如經濟部長孫運璿所評「兄服務本部二十餘年,對經建業務深具經驗,貢獻良多」。父親一手操辦的新玻公司,發展順利,年產50萬箱平板玻璃,三年功夫便以新產品拓展外銷。父兩度出國日本美歐考察業務,任職到1971年,辭去多項「亦官亦商」的職務,方得退休。可鑒父親離開官運亨通的行政院,不自覺地完成他後半生順應時代潮流的務實轉變:從一個懷有報國理想的政務官,到投身市場競爭的現代企業掌門人。適應國府在台灣浴火重生,為打造亞洲四大經濟奇蹟之一,獻出一己心力。

這是冉鵬家庭唯一倖存的一幅全家福照片,冉鵬皇甫道安夫婦與4子2女。攝於1948年,南京勵志社。

 1977年6月15日,眼看從大陸避秦來台的老同學老朋友,相繼病弱謝世,家父對即將飛美的老友魯名傑先生深情寄語:

 「盱衡時局,旅居台灣,猶燕巢飛幕之上,不知何時風起而幕破!有錢兼有力者紛紛移民美加等國,余則與台灣共存亡,雖無守土之責,以個人與黨國之悠久關係,亦理應如此,故亦無憂無慮。」

這是歷盡滄桑的一代國民黨人的自白。父親為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所感召,入黨已五十年,隱德奉公,寵辱不計,最後敗離大陸無處棲身的地步。內心之痛楚,豈是旁人可知其一二?他在南京淪陷即日(1949年4月24日)心情極為沉重,鎮日閉門謝客,獨飲消愁,竊思國事敗壞之因。他認為有二,一是「行憲太操切」。人民不夠民主水準,立監委即隨意攻擊國家領袖,使國難當前,無威望者統率文武百僚,豈得不敗;二是「過分依賴美國」。尤其整軍仿效美式,兼以指揮錯誤,一敗不可收拾。當局不全力軍事,陷於龐大無效體制,「猶如病入膏肓而拖一眾魔鬼隨行」,豈能不同歸於盡?這些看法反映朝野的失敗主義情緒,父不能例外(他曾和端木愷謀劃在香港開律師所,未果)。

 我們1980年來到香港。父親留下的一箱子日記對於有日記習慣的我,有高度吸引力,好奇於我父在另一個世界的真實人生。但是謀生的壓力更大,日記匆匆讀過,深知了解父親的進退處境和大局之艱危殊非易事。我長住香港,選擇新聞行業,進而草創《開放雜誌》和開放出版社,可謂泥足深陷。1991年2月母親在台北病逝,我們為父母舉行合葬儀式,實現母親的願望,「生不同衾死同穴」。一雙民國時代的佳偶美眷傳奇,埋葬在「春秋墓園」的夕陽下──整理父親日記,成為我們愧對父母的一份夙願(大姐懋荃有意出版,但不幸早逝)。我責無旁貸。在結束香港的公司業務之後,才有可能全力以赴。有幸獲得台北「民國歷史文化學社」接受出版這本以「1949年大撤退」為背景的日記。

母親熬過千辛萬苦1980年獲准赴港。和幾個孫兒一起過生日。

 【紅潮肆虐,一個被毀滅的家庭故事】

蝸居北美,幾度春秋。探索父親日記的人與事及其來龍去脈,對我而言,不啻是重建一個已消失的家族工程。也是一個自修補課機會,覽閱眾多相關資料,淺嚐 史海探幽之樂,和過去做新聞評論的「急就章」相比,大異其趣。尤其關於國共內戰這塊被大陸封存的民國史域,獲得更多的認識。並引出對自我歷史觀的省思,過去寫過不少對中共政權統治的批判文章,固然都以事實為本,但在意識形態上,尚不脫從「第二國際」到蘇聯瓦解的社會民主主義影響。誠然與少年時代開始的教育灌輸洗腦有關,更遺憾的是完全割斷了父親一輩的家傳教誨,這原是民族的傳統。但在共產黨強大磁場的政治暴力之下,茫茫神州慘遭糜爛,千百萬傳統家庭被無情毀滅,我們這樣「官僚地主」家庭的香火延續,比一般「剝削階級」家庭更為嚴苛。留在大陸與父親有關的親友,大部分都死於政治迫害,母親倖存之桃源皇甫大族幾乎陷於覆滅,多少無辜後輩賤民般地匍匐在專政底層。

我們帶著「階級鬥爭」的原罪感在鐵幕中活下來,移居高度商業化的港台社會,跟著潮流打滾。回首傳媒前塵,最遺憾莫過於放棄自身的「尋根」。無異於還陷身在共產黨設定的「脫胎換骨」之中,否定了國家認同,卻沒有找回身份的歸依。直到母親在台北去世,我的文章還沒有脫出中共土改的思想禁錮──撫摸身上那已結痂的烙印,讀著父親滿含生命氣息、墨香猶在的一頁頁日記,一顆痴鈍數十年的心,化成一片不寒而慄的悔恨。

 父親數十年如一日地記錄他的政務活動與鉅細見聞,以「無端狂笑無端哭」形容他的家國悲情,最後,帶著滿腔幻滅獨赴黃泉──而一水之隔的妻兒骨肉,數十年戴著「反動家庭」的緊箍咒,掙扎求存。他們已遺忘或完全無知於有一個這樣忠於職守又「重愁在身」的爸爸……《冉鵬日記》是一個民國教育制度養成的優等生的畢業單,也是一個被赤焰焚毀的家庭的故事腳本。日記喚醒了不孝之子沉睡的血脈覺悟:我們原來可以有一個憲政民主的國家,也應有一個團圓的幸福家庭……沉浸在父親日記字裡行間的情境、語境,好像回到他身邊、和他在一起,這是幾十年不曾有過的父愛之夢,也構成晚來的孤臣孽子的心靈歸宿。

 本書的出版,誠摯感謝劉維開教授和呂芳上社長的支持和指教。也感謝我的姐姐懋菱、弟弟懋芹、懋莘和其他關心的親友,包括已故丁三姨、魯名傑、趙耀東、趙諒公先生等前輩。特別懷念我們親愛的大姐懋荃,她留下一部生動描寫我們童年及常德桃源生活情景的回憶錄。感謝陳方正教授雅贈《陳克文日記》,彌補先父與令尊多年共事的珍貴記錄──這些可敬的生者與死者提供了很多往事的回憶與史料。

冉懋華(筆名金鐘)2020年9月20日修改於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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