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程巢父先生
一位自稱民國遺民的大陸獨立學人——追憶巢父先生
程巢父先生千禧年代攝於不降齋。(潘惠蓮攝)程巢父先生生名字清奇,人亦清奇。
先生有一名片,贈於我。珍藏至今。 正面書:程巢父,獨立學人。 背面書:中華民國遺民。於民國三十八年七月十五墮入胡塵。 少年懵懂,嘗認賊為親。及醒悟,則反蘇俄殖民、極權邪惡凡四十年不懈。
程巢父先生的名片正面及背面先生本名朝富,自訂巢父之名,或是印證其遺民之志。
先生有一大轉折。 先生本富家子孫,乃湖北荊州望族。家譜可溯及二程。幼年時從商的父親被日本人殺害,家道中落,被族人撫養,視其為「讀書種子」。就讀於沙市晴川中學,尤其喜歡中國古典文化。 先生言其一生志業,早年多作戲劇與戲劇史研究,又積極參與文藝評論。八十年代新詩爭論,先生力護新芽。六四之變,驚訝政府敢於公開撒謊,他便逆時局而行,決心探究真實,故而從事思想史研究,成為胡適與陳寅恪之研究專家。 先生少年時亦革命青年,親近赤色團體。用他的原話:「不佞當年就曾經是一名狂熱的紅色夜郎。」十五歲加入解放軍,在軍中經歷批鬥會揭發告密,看到黨內鬥爭之惡性,厭惡鬥爭哲學,遂自我解放,以學術立身。曾受有關部門委托修黨史,先生狡黠,以地方黨史入手,地方史掩蓋不及,被先生窺去真相,先生明告於明磊:中共黨史百分之九十是假的。研究成。先生問有司「是按我的意思寫?還是按你們的意思寫?」有司曰:「當然按我們的意思寫。」先生拂袖而去,不幹了。 從此成為獨立學人。 獨立獨立談何容易?!我有友人亞述開獨立書店,笑言獨立便是:你是社會獨一支,只好立著。 先生一生困苦,一身風⻣,亦在茲:獨立。
先生與我則是忘年之交。2005年始我主編公民獨刊物《民間》。主旨:「行動改變生存」,紀錄民間行動者,倡導公民社會。先生欣喜,約我相見。在其上海家中,先生清瞿,彷彿弱不禁風,嘴⻆下抿,語速慢似字字斟酌。鏗鏘如崩銅豌豆,議論風生,清晰尖銳。先生奉我清茶。家徒四壁,卻是滿滿的書架,書如山積,到處是攤開的筆記,紙條,想見其治學,不亞於轟轟烈烈的戰役,其中一壁乃關於胡適的資料。臺灣胡適紀念館也延請先生修胡適年譜長編。先生告訴我,他與李慎之、胡績偉、李普、李銳、何方等兩頭真的中共清流甚熟。李慎之先生曾言:「如有下輩子,願做一個公民教員。」《民間》雜誌出世,他看到希望,不僅贈之於諸老,還自費托人帶到美國的圖書館保存,他還為我開列近五十人郵寄名單,每次又有增加。 每有公共事件,先生耳聰目明,不勝其憤,言諸小「作惡無底線!一以貫之」,並報以冷冷之眼神。後相熟,覺之先生弱不經風乃其表象,其⻣錚錚,其氣浩然,乃古道中人。與先生言,常覺其堅如磐石的道德力量。先生手書,字字不苟,清秀明晰如其思想。 我曾想讓先生用毛筆為我題字,先生歎息:書桌局促,已許久沒有摸毛筆了。我送去毛筆墨汁,可惜終未有墨寶遺我。 2007年《民間》停刊,吾也在危難間。胡績偉先生(《人民日報》老社長)挺身而出對外刊言:「當局說一千句好話,不如少幹件壞事。最近的壞事是查封《民間》,迫害年輕的主編。…」我驚訝於老報人仗義直言,當是巢父先生有力於此,先生不言,我亦不語,惟存感激。我辦「非法出版物」未坐牢,於各界聲援有關,於胡公相助有關,公民社會守望相助有關。今天,連公民都成敏感詞,更是令人懷念當年至少有呐喊之空間。胡佳被抓,我亦請先生轉告諸老,希望能有力相助,事雖無果,程先生之熱心,猶如昨日。
一日清談後,先生捧出一厚遝資料,原來是他複印的二十多冊清末民國的公民課本。他鄭重交付,我藏之野望書房。 細細讀之,民國公民課本親切近人,主人公常是小明。講小明如何救火,如何參加公益救濟,如何開田。當時小學三年級已教之如何沒有任何一個老師帶領的情況下,自己組團去郊遊,在郊遊中開演講會,如何主持,如何紀錄。真小主人教育也,再想今天三年級小學生還要父母大人們接送,真乃學習與生活小奴隸。當時小學生高班已組少年共和國,模擬選舉總統,省長市長,並有競選綱領公佈,其講章登上報紙,社會賢達稱之少年已勝政客。 先生常引薦學者於我,一日我們四人會於密室,一長者乃大陸國民黨地方長官,仍有書生本色,因黨內多國民黨將領,便做國民黨內戰為什麼失敗之研究。他便舉一例,某國民黨將領說:這仗沒法打。我坐飛機看戰場。共軍是黑壓壓人群,前面是老人與婦女,手無寸鐵,迫為先驅。部下機槍掃射,平民應聲而倒。國軍士兵實在不忍開槍,我遂與共軍達成停火協議。不打亦不降……·當時還有一位研究中國內戰的美國華裔女學者,講了一例:山東一地,共產黨悄悄組織一小學校學生歡迎國軍,在學校聯歡時引爆炸彈,將小學生們與國軍全部炸死。此校有一小學生,其母親與中共有關,獲消息,此娃不參與此事,幸存。後至美與學者口述此事。 民間學者,雖舉步維艱,仍可保存真相,傳之子孫,不信青史盡成灰。
先生家累甚重,離異後帶大孿生兩公子,季蒙、程漢,又作父又作母,全靠稿費為生,獨立學者意味不能從體制中取得分毫,雙手勞作,慰藉心靈。 在上海居大不易,先生無恒產,一直租房,每月付完房租,往往所剩無幾。清貧艱苦,先生甘之如飴,無絲毫怨言,古之守節處士,亦不過如此。 終於將兩公子帶大,季蒙任教於大學,程漢自學於林間,兄弟友愛,三個光棍漢,紮心於書堆。想其三子在室,如蠶入桑林,唯有沙沙翻書之聲。其靜其默,如切如磋。 父子三人合著先秦至民國思想通史,季蒙專攻古代思想史,程漢專攻周易思想。
先生財力維艱,卻好客多禮。與晚輩餐,必請客。每年都會組局,席上,沙葉新夫婦、劉緒源、劉大鴻陸瀟夫婦、蔣麗萍林偉平夫婦、朱學勤夫婦必不可少,白樺夫婦亦時俱來,我有幸每年見識前輩風采,多賴此會。席上眾星燦爛,沙葉新怒笑啼罵皆成文章,蔣麗萍引吭唱曲,聲遏彩雲。林偉平長髮飄飄似方外中人,對新民報人,如數家珍,劉大鴻暢言當年砸牆反抗學校禁他上課,朱學勤雄辯氣韻翻騰,白樺靜默從容,程巢父要言不煩,時擊權貴虛弱,眾君抨擊時政,擊濁揚清,言及文壇與歷史,親歷與典故,雋語雅言,美不勝收。如今蔣麗萍先生,沙葉新先生,劉緒源先生,程巢父先生都去了。彩雲易散琉璃脆,不復當年席上,揮斥方遒的豪邁。上海的老硬⻣頭少了一半。
每年元旦之際,先生總以自己生日會之名召集諸友聚餐,堅持完全自己付錢。先生筆健時沒有問題,及其體衰,稿費不濟。大家又何忍先生破費?有一次,朋友們一個個從席上溜走悄悄付款。結果飯店馬大哈,竟收了四次飯款,成為笑談。再之後,友人們輪流出資維持這上海文曲星之會,我記得劉大鴻先生欣然資助最多,最後五六年全是他操辦,平時他亦常常周濟晩年的先生,君子之風,感佩至深。每年生日會成為巢父先生難得的美樂時辰。 先生愛惜青年,無論網上線下,青年圍繞左右,清談國事,啟蒙後生,一生求真,同是少年性情。年輕人或為其助手,為其思想所感染,貧困之進步少年,或為他收容,暫度難關,棲身城市。每見好書好文,必複印以贈才俊。老馬識途,先生為年輕人之嚮導。 讓人印象最深的是先生的電子信箱,每次都會發出海量的自由信息。一段時間不開信箱,便會有數十封來信。我感受到先生傳播真相的激情。 先生關愛進步青年。兩位當代俠女珍珠和金燕都是他義女。 義士落難,先生聞之必盡力相助,種種事跡,先生必不張揚,默默去做。 我認識的老先生中,巢父先生的⻣頭是最硬的,也是最不妥協的,他的齋號就叫「不降齋」。
先生有二不忍之事。一是他想勸丁聰夫人沈崇公開當年接黨任務偽造被美國兵強姦之事,當年蘇軍在東北燒殺搶掠,舉國憤怒。為轉移國民注意力,中共遂製造「沈崇事件」。程先生說他想寫封信勸丁聰夫婦公開當年的真相。信寫好了,沒有寄。不忍。
還有便是生命的最後數月,因搬家慌亂。巢父先生將畢生藏書寄放在青浦友人家中,不料遇洪水,我見先生最後一面時,他痛心疾首,卻不忍心打電話去問友人災情如何,怕友人心裡難受。
先生亦有憾事,常言書來不及寫。曾有作《胡適傳》的想法,以先生炯炯眼光,當寫出胡適的靈魂與細微,惜乎動筆之日一推再推,終至無成。 其生活困苦,不得不以完成可換稿費的各處所托之文為先,所以雖然胸有成竹,卻未能書之汗青。 我盼學術之人能編就一本《程巢父說胡適》,將先生散見各書的論述與未刊稿合成一書,以慰讀者之望。胡適對於程先生有特別的意義:「我的整個少年,青年成長期,都是以他人的頭腦當自己的頭腦,以他人的眼耳當自己的眼耳的失知失覺期。迄於中年,通過閱讀胡適才知道梁啟超的《新民說》,對整整一代人的影響,才認識到改良主義豈可等閑視之……明白了議論近乎湘鄉、南皮之間的陳寅恪,他所秉持的價值不是滯後而是超前的……」
先生也曾被打成反革命,此時才真正「反」了革命。
終其一生,巢父先生通過研究胡適成為一個堅定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他曾頗帶俏皮地寫道:「正是:自由豈是有形物,滋於人心終不泯。布爾什維舉世唾,宗國覆滅衛星曵。所謂自由主義,它不是靠極權的強力來推行,貫徹的。它是「超市」裡誠實無欺的「貨品」,敞開貨架讓你自由挑選的,讓你得從容「購物」之樂。它具有「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功效。它不向你蠱惑,不許諾你一座天堂。它是平實的,有人情味的,讓人人覺著受用舒服的精神情感品。它是人類的一種文明合理的生活方式,也是一種進步的文化價值。它在這個蕞爾小球上,已經匯成一股潮流,它終必為全球絕大多數人類所歡迎接納。無論我們這片不潔的土壤長出多少「新左派」的罌粟,它都會自滋自榮,開花結果!
今年先生摔了一跤,傷及脊柱。我見先生最後一面時,行動遲緩,思維似不如以前敏捷,語速有滯,但不糊塗。還談及汪精衛、周德偉回憶錄《筆落驚風雨》。他說養了半年,已好了。先生留我家中便餐,那時他已所甚少。網上青年們為巢父先生之病眾籌募得二十萬,先生之心也安定許多。先生之古道,終獲年輕人之熱腸。先生於是約我在十月陪他全程去荊州老家,做個白內障手術,順便會會老家舊友文侶。 十月未到,晴空霹靂。先生您如何爽約了呢?
先生最後一年,其實困苦潦倒到常人無法忍受,一位了解他的友人這樣描述: 楊浦區鞍山六村的小巷子裡,是學者程巢父先生的臨時居所,先生近年來輾轉搬家,自從離開了曲陽路那有著芭蕉小院的「不降齋」,就飄無定所。先是蝸居在呼和路電梯公寓,卻在年底又被房東無理驅逐,遂輾轉到了鞍山新村的陋室之中。一個85歲的老人,孑然一身,帶著數萬冊惜為性命的藏書,奔波在上海。12月的冬夜,先生跌墜,腰椎⻣裂,不得動彈,但懼於上海醫院高額的醫療費,「上海再無法生活」,先生只得顛簸十多小時,坐車回荊州,卻發現故園寥落,知交故人俱凋零,又只好返回上海,僵臥幽居。「無法生活」,先生一語蔽之,再無怨言。
說的是實情。先生早逝恐怕也是與最後的顛沛流離有關。老人,挪不得窩啊!這也是獨立與自由的代價。 自生自滅吧,這就是我們這個倒懸的社會對獨立知識分子的回答。如果是一個正常的社會,先生是社會的瑰寶,是萬人景仰的國之財富。 先生亦師亦友,惠我良多。其⻣錚錚,似魏晉中人,巢父之名,獨立之實,表裡如一。書生本色, 卻無迂見。品性高潔,牽犢上流。其心如火,其性灼烈。俠義動人,可千里奔赴。一生布衣,遺民始終。隱士當有烈士之心,不採蘋花即自由。 先生對我嘗言:回想一生最美好的時光,是在童年與少年時的民國,民風淳樸,生活亦安定。先生好美食,食不厭精。蓋少年錦衣,民國之惠也。
先生研究胡適,研究一九四六年民國憲政運動,終識民國之大。與那些民國粉不同,先生以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貫穿千年,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定位,民國遺民。 初聞之愕然,終想之恍然。 民國以公民為主人,推行公民教育與地方自治,終得民心與日一戰,一寸山河一寸血,元氣大傷,致黃俄入關,華夏大業,凌雲之志夭折。民國大師輩出,大國民群起,曾有黃金十年。抗戰勝利後,民國制定憲法,進行第一次三億人參與的普選,推行真正的民主,並於1945年,制定撤銷軍隊中所有各級國民黨黨部的政策……這些努力統統被內戰毀滅。我們在哪些關口走錯了路? 巢父先生在留給我的一篇文章中寫道:「我們重溫真史(這五十多年的假歷史太多了!),才能為理性提供有價值的參照系,知道每一個歷史關口錯在哪裡?誤在何處?最要緊的是須辨淸「標榜的正義」與「實質的正義」兩種區別。在「紅色的三十年代」,不知道有多少熱血的知識青年因「標榜的正義」而貿然誤入歧途,只有極個別的後覺者到了晚年才發現那種「正義」是實質的「非正義」,才憑著良知而勇敢地說:「我們當年都是幫凶!」 這是做過紅色青年的先生一生之痛。 巢父先生終於讀明白當年胡適先生的疾呼:「這個政府已夠脆弱了,不可叫他更脆弱,這個國家夠破碎了,不可叫他更破碎。人權固然應該保障,但不可掮著人權招牌來做危害國家的動,取消黨治,固然好聽,但不可在這個危急的時 期借這種口號來發動內戰。今日最足以妨害國家的生存的,莫過於內戰,最足以完全毀壞國家在世界上殘留的一點點地位的,莫過於內戰,無論什麼金字招牌,都不能解除內戰的大罪惡!」(《獨立評論》79號) 殺死民國,使中華民族在民主道路上大倒退,「把機遇與時間都白白喪失了!」 胡適先生說:「我們中國人在今日必須認清世界文化的大趨勢,我們必須選定我們自己應該走的方向。只有自由可以解放我們民族的精神,只有民主政治可以團結全民族的力量來解決全民族的困難,只有自由民主可以給我們培養成一個有人味的文明社會。」 民國在臺灣的遺存政體與人民共同完成了這個新道統。這也是未來中國的道統。 做民國遺民。先生此語並非過激,先生學問可謂中肯。先生乃情深之人。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為民國招魂,如今您又魂歸何處?
附:
巢父典故: 晉皇甫謐《高士傳》中記載: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而逃去,於是遁耕於中嶽,穎水之陽,箕山之下。堯又召為九州長,由不欲聞也,洗耳於穎水濱。時其友巢父牽犢欲飲之,見由洗耳。問其故。對曰:「堯欲召我為九州長,惡聞其聲,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處高岸深谷,誰能見之?子故浮遊,欲聞求其名譽,污吾犢口!」牽犢上流飲之。
發文於民國百零九年雙十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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