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販子錢貴寶
作者: 廖亦武

文化走廊

更新於︰2022-02-15 Print Friendly and PDF

選自《中國底層訪談錄》,簡體初版面世於1998年,被查禁;補充再版於2000年,再被查禁,遂流入地攤,名列當年黑市盜版書榜首。台灣麥田出版社似有耳聞,遂聯繫作者我,成全美意,在2002年推出了三卷足本,卻因讀者稀少,八年後才艱困絕版。豈料2008年,由紐約藍登推出節選英文版《吆屍人》,一夜間風雲陡轉,名噪西方,廣傳至今,以至改變了作者我的人生。此“人販子”爲書中第二篇。

——廖亦武底層訪談錄之一

本刊2010年3月號介紹廖亦武,主編金鐘認為,廖亦武的底層訪問錄可以穫得諾貝爾文學獎。

 

採訪緣起

  拐賣人口是一項歷史悠久的罪惡行業,在舊中國,這種能賺大錢的買賣都由黑社會操縱,把騙到手的良家婦女高價轉給發達城市的妓館。
  沒想到,新中國剷除了黑幫,拐賣犯罪卻由錢貴寶這種大山裡的鄉巴佬繼承,特別是在現代科技日新月異的今天。
  1992年4月30日上午,我在重慶市某看守所探望了錢貴寶,進行了兩個小時的談話。由於不准帶任何錄音器材,我只能在此時此刻憑記憶追述。人販子自有一套上不得法庭的歪理,可怕的是,他居然把這套歪理昇華成一種“信念”。
  但願這篇採訪能為犯罪心理學提供某種參考。

  老威:我看你這幅樣子老實巴交,不像個人販子。
  錢貴寶:我的確不是人販子,我正兒八經做生意。
  老威:做人肉生意吧?
  錢貴寶:同志,你這樣說就不對了,妓院才做人肉生意,我不開妓院。
  老威:你沒幹過逼良為娼的勾當麼?
  錢貴寶:資格的良家婦女,無論你咋個逼,她也成不了娼。比如我老婆,至今還守在窮山溝裡,我都成這樣了,她也沒改嫁,沒偷人。而天下大多數女的,也同男的一樣,喜歡外面的花花世界,喜歡佔便宜。報上經常登某某某如何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我捉摸,這個人生價值,不外乎就是花一分力氣,占十分便宜;就像歌星,張張嘴兒,唱個歌玩兒,票子就嘩嘩朝兜裡淌,所以人人都羡慕歌星、模特,因為他們張張嘴兒,扭扭胯就能賺。我是農民,為啥沒人崇拜農民?就因為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花十分力氣也占不了一分便宜。你出了汗,種了糧食,可城裡人吃著糧食還嫌你汗臭。因此,我幹這個行當,是順應了時代潮流,投其所好。不錯,我幹了五年賣了20多個人,可這些人都是自覺自願跟我走的,我又沒拿槍逼著她們,我又不是劫匪,綁了肉票換錢。
  老威:你欺騙引誘,毀了人家的一生。
  錢貴寶:我承認我欺騙引誘,但這世道,有幾個人不欺騙引誘!恐怕只有吃糠的豬最老實,凡吃米的東西都不老實。我說我是老山裡的傻農民,肯定沒人願意跟我跑;我把衣裳穿整齊點,說是廣東某公司的經理,雖然樣子可疑,可人家想都不想就套近乎來了。好多女娃子,都是見面熟,不用你勾搭,她也來勁。並且,怕說自己是小地方的。
  我發覺自己還有點魅力,剛出道時不自信,以後熟能生巧,舌頭象在青油裡泡過,滑刷得很,七仙女也能哄下凡。嘿,本來信不信由你,不信,你當我放屁;偏偏有那麼多婆娘把我的屁當肉包子吞了,當香水搽了,活該。
  老威:你是咋個奔上這條路的?
  錢貴寶:這類事報上登得比較多,沒啥子稀奇。我是平武縣小河溝的農民,平武你可能曉得,出熊貓的地方。過去,林子和箭竹都密,我們靠山吃山,撿伐木廠剩下的木頭去賣,也夠糊口,另外,山上的物產也豐富。可後來,老林子砍得差不多了,伐木廠也撒了,地在坡上,不好種,我們那地方你沒去過,光靠種地,養不活人。28歲以前,我超生了三個女娃子,連褲子也沒多餘的。村裡家家戶戶都差不多,男人捆草褲下地,把布褲子省下來,走親戚、見外人時穿。冬天,姑娘媳婦都光著,擠在內屋火鋪裡做手工活路。這樣熬到1992年,村裡幾個壯勞力一碰頭,決定把存放多年的一些件皮貨拿到縣城去換車票錢,然後搭夥出外打工。先是在縣上蓋房,以後就跟包工頭到成都,到甘肅,長了見識,就不幹那累死牛的重體力活了。蘭州的回民對人義氣,我跟他們混熟了,一起去走村竄鄉,北方的地盤太大了,就是戈壁多,逑毛都不長,並且吃水也不容易,冬天的雪化在一口窖裡,要喝大半年。但是,這裡男人對人實在,死心踏地跟著婆娘轉。因為女的太缺了,男的就攢呀攢呀,攢十來年的錢,血汗錢,一下子就用在接婆娘上。在四川,我們那地方夠窮的,也沒見有多少光棍,可這兒,男人見了婆娘就瓜了,恨不得馬上騎上去就日。你曉得四川女娃子勤快,好看,肯伺候人,外省都特別歡迎四川婆娘。我的腦殼一轉,嘿,該發財了。
  老威:你第一次賣人是啥感覺?
  錢貴寶:我第一次沒賣人,我把兩個女兒嫁過去了,把賠錢貨變成了賺錢貨。我的親家在當地還算不錯,那地方離鐵路線才十幾裡,不算太偏僻。我把兩個女兒嫁在同一個村,得了600元錢、8只羊。羊賣給車站了,50元一隻,這樣,我就有了1000元,發了大財,人都高興快瘋了。但是沒過幾天,我女兒告訴我,她們村裡的四川婆娘不少,都是人販子倒過來的,一個人的價錢最低也要2000元。我這親家還是做虧本了。
  老威:你大老遠把女兒嫁給一個陌生人,他們合不來麼?你得了錢,你女兒的退路就沒有了。
  錢貴寶:農民的女娃子,又不是金枝玉葉,有啥合不來?除非男人不長雞巴婆娘不長逼。女人是越日越好看,當然,生了一兩個娃兒,就沒啥看頭了。俗話說:“下崽前是金奶奶,下崽後是狗奶奶。”
  老威:你是咋個擴大業務範圍的?
  錢貴寶:最先我還老實巴交的,給家鄉人牽紅線。可任務太艱巨了,我費心費力,磨破了嘴皮子,成功率就是不高。山裡的女娃子,一輩子從來沒出過縣境,你要她一下離鄉背井,跑幾千里以外去嫁人?嘿,死她個舅媽都不幹。沒辦法,我只有騙,說在北方開館子,招服務員,管吃管住還拿工資。這一招不靈,就乾脆刻公章,造證件,開皮包服務公司,招工人。吹北方牛羊多,毛便宜,適合開紡織廠,生產毛衣、地毯,想起啥吹啥。漸漸,我的騙膽越來越大,與蘭州的孫大個子,銀川的劉螃蟹,河南新鄉的刁二娃都有了業務聯繫。我負責把招來的“貨”運到約好的地方,交他們的“公司”就行了。
  老威:還是個跨省的人販子團夥呢。喂,你這麼賣力地為家鄉人民做“好事”,就不怕遭報應?
  錢貴寶:報應?哄鬼,封建主義那一套。當然,我們是鄉巴佬,做媒的方式有時不太文明,比如,事先沒徵求女方的意見。但是鄉下的舊風俗,也是成婚之前男女不見面,只有進了洞房,揭了蓋頭,才曉得對方是巫婆還是天仙。我父母那代人就這樣過來的。
  老威:啥子進洞房?據我瞭解,純粹是上刑場,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倒爽快、數了票子,把人往那火坑一推就脫手了。許多女娃子當即就被幾個人按住手腳,讓“新郎”強姦。還有被捆綁,被毒打得通體鱗傷的。你的新婚之夜也是強姦老婆麼?
  錢貴寶:強姦老婆?你咋有這種怪想法?當然囉,你是城裡人,夜總會、舞廳,甚至車站、碼頭,都能認識女娃子,如果臉皮薄,出不了眾,還可以上官辦的婚姻介紹所,在報紙上打徵婚廣告,這回不行有下一回。鄉下就差遠了,很多人,一輩子只能在山溝裡鑽,結婚生孩子,多窮多累,有啥出息?鄧小平提倡改革開放,可離縣城幾百公里的夾皮溝,誰去投資?恐怕本錢都收不回來。連機耕路都不通,雞腸小道一走大半天。中國還有不少這種地方吧?財神爺請不進去,就得自已走出來,歡迎改革開放。大山裡水土好,女娃子不打扮都白裡透紅,而北方最缺的就是這種水分多的貨。那裡的光棍太多了,我把這千里姻緣一線牽,兩方都找到了歸宿。雖然開頭不那麼溫柔,逃跑啦、尋死啦,喊爹叫娘啦,可這一關過了,嫁雞隨雞,日子也就越過越紅火。至於捆啊打啊,農村就這樣,漢子不打老婆不算好漢子。除非老了,攆不動了。有一回,我和老婆掰包穀回家,我就想日她。她說來那個了,既使我想日,也要等到天黑。我不幹,非要白天日逼,她說累了,死活不准脫褲子。我毛了,就摸根頂門杠要出脫她,她拔腿跳跑,我跟倒攆,她呼地一下子投堰塘自盡。嘿,你猜咋樣?她非但沒沉下去,反正坐在水頭哇哇嚎喪。原來那塘水只能淹到肚皮。我帶到北方的女娃子,命都比我老婆好,常言道:“不捆綁不成夫妻嘛。”
  我是在幫國家解決困難,一個地方,光棍多,氣候又不好,肯定容易出事,弄些女娃子去,陰陽就調和了。城裡的婚姻介紹所還興收介紹費,我與他們同行,也該收。其實除去車船費,沿途伙食費,鞍前馬後跑路費,我也剩不了幾個錢。有時,與那邊“公司”把價講好,人去了,男方卻變卦,出不起那麼多錢,也只有便宜賣,我們從不敢在人家村裡鬧事。
  老威:四川警方組織了好多次解救被拐賣婦女的行動,群眾都拍手稱快,想必你已看過電視了吧?
  錢貴寶:當然,你們城頭人是拍手稱快,山裡人就不曉得了。其實這邊的女娃子到那邊住過一年半載,習慣了,總會想法與家裡通消息的,“失蹤”只是一種說法罷了。從男方家裡逃跑的只是個別人,而多數人是不會同自己的丈夫分開的。
  老威:什麼丈夫?沒辦法律手續,就叫非法同居。
  錢貴寶:民間的規矩,吹吹打打,公開請了客就算夫妻了。
  老威:你是法盲還是裝糊塗?
  錢貴寶:鄉下人千百年都這樣,背太陽過山,和尚的腦殼--無法。有法也用不著。
  老威:這回用著了,你拐賣人口,應該判死吧?
  錢貴寶:我主動坦白,從輕判了無期。
  老威:在獄中學法嗎?
  錢貴寶:學。這只耳朵進,那只耳朵出。我情願多勞動,我祖祖輩輩都勞動人民,懂的是祖宗的家法,至於國家的法,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後來又包產到戶,再後來改革開放,經濟建設。總之,一個天子一個法,我一個土老坎,恐怕懂不過來勞改幾年,天天都要學報紙,我增長了不少知識,也認罪服法。可說我是啥子“社會公害”,我不服氣。我給政府增了麻煩,要出動那麼多警察和車輛,去偏僻的地方找人,而且找到之後,還要費不少功夫,才能把婆娘從男方家裡接出來。我曉得,精靈點的婆娘早就藏了,不會讓警察找到,因為回家的日子也不好過。鄉下不比城裡,婆娘不比小娃娃,一見親人,馬上抱頭痛哭,失散了多年嘛。可婆娘回到大山溝幹啥?從曉得你被賣出去,哪怕老光棍騷得褲襠起火,也不會要那爛屄。
  北方比南方野,從電視裡都看得出來。前幾天晚上,四川台重播了一個打拐節目,那些村,窮得不長一根草,警察的車一開進村頭,就被圍住了,那些北方棒老二,像從土裡拱出來一樣多,硬是把婆娘接不走。後來是縣委書記、公安局長都來了,鳴了槍,車才開動的。哪個願意人財兩空呢?那可是血汗錢買的媳婦啊。我的眼淚都看出來了,早曉得這麼慘,我就不賣人了。我得的是昧心錢。可話說回來,我幹這行當也不是一天兩天,人人都曉得,為啥子還要餓癆餓蝦地接我手上的貨?那麼多村,那麼多鄉都不懂法?我又不是在外國賣人。
  我敢打賭,被警察解救出來的農村婆娘,多數還是要跑回婆家,一夜夫妻恩嘛。當然,也有打得太凶,同男方搞不好的,北方這方面風俗太壞,手重,不象四川,小打小鬧,不傷和氣。
  老威:別把自己形容得比佛爺還慈悲,你這種營生,歷朝歷代都屬打擊對象。不過,今天你能把心裡話說出來,也算有了進步。你們這個人販子集團很興旺吧?
  錢貴寶:有十幾個人,這座牢裡關了七、八個,北方的就在當地坐牢。領頭的兩個已斃了,我是演文戲的,沒動過粗,所以排在第四被告。
  老威:你們還強姦被拐騙的婦女?
  錢貴寶:我沒有。我還勸過周黑娃,北方人保守,是原裝貨,出多少血人家都幹,一破了處,價錢就垮了下來。可那兩個挨刀的,年輕火氣旺,睡倒坐倒都想搞。周黑娃長得標緻,騙打工妹有一整套,經常是把人家日出感情來,再牽綿羊一般弄到約定地點交貨。
  老威:你們不光是在農村作案吧?
  錢貴寶:現在的農村地少人多,況且種地不來錢,所以外出打工的特別多。有一年春節後,我在成都火車站整整打一個星期的野鋪,還沒弄到票。我一見人山人海就來勁兒,這是錢哪,南來北往的,又都準備到外地,前途說不準,心裡都空撈撈,所以,這種場合,一旦出現一個啥都曉得的熱心腸,大家都搶著向你問這問那。看准了,想騙就騙,你吹屁股拉金子,也有人信。
  老威:罪過罪過,你騙這些可憐的人!
  錢貴寶:我也哄過大學生,還哄過一位研究生。
  老威:就憑你這張老臉?
  錢貴寶:不錯,我天生老成,遇見這些知識份子,絕不能說招工啦,經商啦,社隊企業家之類,那樣,三言兩語就識破了。我啥都不裝,我是農民。但是我們那裡條件不錯,有花果山,有水簾洞,有原始森林,完全是沒被開發出來的世外桃園。吹農村的物產豐富增是我的本行,憑我這條舌頭,不怕這些讀死書的女娃子不動心。然後,我才向她們虛心求教,表示我們那世外桃園缺的就是知識,是人才。我曾邀請那個研究生一起在天水下火車,去參觀考察,有了第一印象後,回去好給我們引進些人才。我們一律高薪聘並請來去自由。
  無論是大學生還是研究生,就是博士,也會被我的誠心打動。可惜,這種文化高的婆娘,鬧的花樣也多,有個女娃子被壓在地窖裡一個月,也不屈服。
  老威:如果我是法官,我就先割你的舌頭。
  錢貴寶:該割,該割。我哄人哄成習慣了,但願坐牢能戒掉這種毒癮。
  老威:你們的團夥有女騙子麼?
  錢貴寶:你說放飛鴿?那是前幾年,現在行不通了。“鴿子”放入男方,過一段時間能逃回來算沒事,萬一沒逃出來,或者被發現了,漏子就捅大了,弄不好會出人命。放飛鴿那些人已經激起公憤,我們要做,就正正經經地做。有信譽才有錢賺,出了事,人家才會掩護你。
  老威:誰掩護你了?
  錢貴寶:當然不能說。況且,我犯罪,我坐牢,與別人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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