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誓,我活著,我要寫!
作者: 齊家貞

六四與文革

更新於︰2011-09-06 Print Friendly and PDF

● 我見證的四川監獄的故事,多少屈辱與苦難、期待與死亡、愛與恨......應該大寫特寫的大秘聞、大電影。卻集體緘默。我太幸運,活著,活在澳洲,我有筆。


●齊家貞2010年3月21日在香港她的傳記《紅狗》新書發布會上,左是北京作家焦國標。(本刊資料)

  我說過,我將像記住我的生日一樣記住我的死日──一九六一年九月二十九日。

  那天上午十點鐘,我和我父親齊尊周在不同地方同時被逮捕,反革命叛國投敵集團罪,一個樓上一個樓下關在重慶市石阪坡看守所裡,二十個月之後,父親判十五年,我十三年,在四川省第二監獄勞改。我實打實坐了十年,不算前面幾次,這一次父親坐了十三年。

  今年,二○一一年九月二十九日,是我們的五十週年祭,我當時二十歲,現在七十歲,父親當時五十歲,已經辭世十三週年。

  有人說齊家貞言必稱坐牢,這是事實,就像泥土與花朵在一起,男女與愛情在一起,戰爭與罪惡在一起,齊家貞今生今世就是與坐牢在一起了。她無可選擇,斧頭把你的腦漿都砍出來了,那個疤痕是終身的、永恆的!

媽媽給我的粉紅色毛衣

  一九六一年九月下旬,國慶節即將來臨,我們這些心懷善意的「敵人」還在「歡喜不知愁來到,挨打不知哪一天」:我試穿了媽媽為我織的粉紅色毛衣,這磅蜜蜂牌毛線是父親四六年從美國帶回來的,我等待了十五年,母親終於覺得這個邋遢女兒勉強夠格了,只需勾進幾個線頭釘上撳鈕,我就可以穿著它歡歡喜喜慶國慶了。

  那些天,父親的心情也應該不錯。他們說你齊尊周不是搞鐵道運輸的嗎,那就為祖國修鐵路挖隧道架橋樑去吧,送他到荒山野嶺鬼不生蛋的地方集體改造。重大節假日階級敵人不准回家探親,這已是定論,敵人們都心死,不回家就不回家,送你三天不擔抬,改善伙食,還貪心甚麼?加上幾天前在母親的指導安排下,我暴風驟雨翻山越嶺送去的「命根子」──小旅行袋裡塞滿了母親「軍管庫」的食物和我從「敵佔區」廣州帶回家的點心,別人吃東西像吃炸藥一炸而光,父親控制自己,要細水長流把「命根子」咀嚼進越變越薄的肚皮裡。

  我和父親的歡喜被一網打盡,沒活過國慶。

  十年後出獄,我在那十二平米的小房間裡尋找我的粉紅衣,再也沒見過,不必問母親是賣了錢還是送了人,就像我曾經有過的粉紅色的夢,它們已不復存在。至於父親的「命根子」,肯定當時就「肉包子打狗」了,那個年頭,公安幹警也全是餓撈鬼。父親十三年後出獄,他當然不會去尋找「肉包子」,他尋找母親,母親也不復存在,已經逝世兩年。

  一九九七年夏我居澳十年,從墨爾本回到當年埋葬我們青春的地方──四川省第二監獄,見到包括當時的監獄長夏鈺欽,管教父親的中隊長和幾個我們中隊的女獄吏,還見到了許多當年的獄友,男的女的都有。時間很公正,無論公安幹警還是就業員,大家都不再年輕。

獄吏難友都要求我「寫出來」

  一位姓姜的獄友一再叮囑我:「齊家貞,你一定要把我寫出來,就寫兩個女犯你和我的故事。四九年我才十幾歲,跟著大人在歌樂山空轉了三天,非說我在山上打遊擊,一輩子就葬送在監獄裡。」三十多年前風流英俊的王幹事,勞改時我就感到他對犯人有同情心。他警告愛說怪話的二監大手筆林方:「記住,你只是個勞動力!」制止他不要張狂,免得刑滿不釋放。這次,王幹事設法避過人群,幾次三番繞到我面前輕聲說:「喂,齊家貞,寫部〈懺悔錄〉出來呀!」

  一個老囚徒,一個老獄吏,來自「敵對」兩方,提出相同的要求:紀錄歷史!

  既然命運把我推到了這個位置,我當然要!手槍指著胸口逮捕我的瞬間,我腦子閃過一個念頭,「有一天,我要把它寫出來」!這個一閃念追隨了我一生,支配了我一生。

  我當然不會忘記冤深似海的我父親,苦難無邊的我母親,和終生徹底葬送的我的四個弟弟,我痛心疾首這個美好、體面、幸福家庭的毀滅,我終生為之呼號。同等重要的是,我也不會忘記一起受冤屈、服苦役、失去自由,與我同吃同住數月數年甚至整整十年之久的獄友們。他們有的走著進去抬著出來,有的還活在世上已經來日無多,大多數人早已在地球上消失。無論他們活著或者已經死了,這些賤民們,沒甚麼人想瞭解知道他們,沒甚麼人在乎關心他們,甚至沒人注意他們是否存在。

  我無法忘記,那段與他們共度的刻骨銘心的時光,那些砍出腦漿忍痛苟活的日子,那種一天二十四小時相互糾纏的關係,提一個名字,她的臉,她的言談舉止,她的故事就生動活潑地再顯,瀰漫於我的身心。我同樣為他們的遭遇哭泣,為他們親愛家庭的破毀呼號!

這些死於文革暴政的冤魂

  我無法忘記!

  省二監第一個文革的祭刀人是張占松。他在扇子上寫了一首四川人皆知的打油詩:「一扇就有風,騎馬過江東;問君何處去,尋找自由風。」分析說江東就是台灣,自由風就是要叛國投敵;他說,我見過天上出現了幾個月亮,分析他是暗射世界上有幾個太陽,是攻擊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他還說過毛澤東思想就是殺殺殺(已無從考察真假),當然,他就被殺了。槍斃前,張占松的臉被脖頸上的麻繩勒成了豬肝色。

  第二個是江開華,貧下中農金字招牌,當兵抗美援朝,優秀黨員幹部,造謠污衊三面紅旗......判刑十五年勞改,不思悔改繼續攻擊,關小監,摳掉每日報紙必有的毛主席照片上的眼睛,四、五十次,身首異地!

  我們中隊的牟光珍,王寶釧守寒窯十八年,她在重慶守台灣的丈夫熊強也守了十八年,懶得再守,她不想活想死了。牟光珍被反綁著吊起來批鬥,活活打死。

  熊興珍,極其善良也絕頂無知的中年婦女,誰都不反,就反一個萬萬反不得的人──打倒毛主席,堅決打倒!直到宣判死刑立即執行,她才相信「鍋兒是鐵打的」,她嘔吐了。

  勞改了幾十年也瘋了幾十年的大學生王大芹,「我都愛你,你不愛我?」有世界級語言天才的鬥雞眼畸形人劉伯祥,「啥子醉(罪),我酒都沒有喝?」白髮蒼蒼滿口無牙的反革命吳蘭珍,「笑話了,魯迅兵團想活出去(向何處去),我們不想活出去?」

還有四川省二監的故事......

  故事大多寫在《自由神的眼淚》裡,我以此書回答了姜女士和王幹事,書在省二監流傳,原監獄長、獄吏們和就業員們排隊看,第一本已經翻爛,第二本又送了進去。

  可是,省二監裡的故事遠遠不止這一點!

  佔地四平方公里的前地主莊園,一九五五年背時為四川省第二監獄二三零六信箱,我在裡面的六十年代初,它關押了差不多兩千個犯人,之前之後一代又一代,像公共汽車上車下車,五十六年至今,那裡關押過至少上萬人次囚徒。除了相對沉寂安分的我們女犯三中隊,還有近十個男犯中隊,電器機械、金工翻砂、製磚場、農業組、採石場、鍍鋅車間、運輸大隊,還有勞改醫院,五湖四海人才濟濟,紅臉花臉黑臉白臉應有盡有,男犯中隊才真是歷史大海波濤洶湧,政治舞台熱鬧喧嘩之地。

  我依稀聽說過:少年犯和男女犯組織的川劇團,「天上的烏雲追白雲,地上的男人追女人」;把人餓得棉扯扯的三年「自然災害」,抽出來的血是粉紅色竟然還在走路,第二天早晨,不再起來。殘酷無情的鬥爭大會、愁腸百結的自殺個案、驚心動魄的反革命集團、加刑也制止不了的雞姦同性戀、不斷發生的工傷事故,斷手腳斷腦袋,想家、想老婆、想女人、想吃肉、想死!

  多少被遺忘了的人需要我們記住,多少被掩埋了的故事需要挖掘,多少被有意歪曲的歷史需要還原......知道這些故事的人們,寫啊,快點寫啊,它們即將隨風逝去無影無蹤。

我發誓:為歷史作證!

  獄友們在將要或者正要或者已經離開這個陽世前,面對:生命被閹割、屈辱與苦難、期待與希望、愛恨與怒火,他們想問責青天嗎,他們想傾倒苦水嗎,他們想寫東西「立此存照」嗎,他們想徹底「爆炸」死個痛快嗎?

  毋庸置疑,獄友們想!

  恕我孤陋寡聞,我遺憾地發現,除了廖亦武寫過監獄──他只在省二監待了一個多月就調去大竹第三監獄了,至今,我沒看到一篇關於省二監高牆電網記事的文章,哪怕它歷史悠久,深藏不露著如此豐富的大故事,大隱秘,大場面,大陰謀,大電影,應該大寫特寫。

  集體緘默,原因林林總總不言自明。

  我就更加責無旁貸,欲罷不能了。

  我太幸運,活著,活在澳洲,我有筆。

  我多麼希望我才二十歲,我多麼希望我能回到中國,與活著的獄友促膝談心,給他們以肩頭伏在上面涕淚滂沱,在已故獄友的墳前燒香祭奠哭訴,你們沒有被忘記。
  在我本人和父親被捕五十週年之際,我起誓:

  活著,為歷史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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