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事件十週年:紐約不相信仇恨
作者: 張 哲

地球村

更新於︰2011-09-11 Print Friendly and PDF

世貿雙塔不僅僅是7.8萬噸鋼鐵、104部電梯、2000個停車位和5萬名工作人員,它也是紐約人的地標和榮耀所在;紐約不僅僅是萬城之城、世界之都,它也證明著自由、寬容和人性如何構築美國不可動搖的立國之基。

  在911十年之後,我們分別探訪東西方兩種文明,嘗試還原巨大的仇恨如何產生,又如何被艱難地消弭。我們相信,開放、接納、愛與寬容這些人類品質中最珍貴的東西可能被傷害,卻絕不會被摧毀;而文明在經過創傷與癒合之後,更能走向成熟。

霧中世貿雙塔。世貿中心位於曼哈頓市區南端,曾是世界最大的商業建築群,也是美國金融、貿易中心之一。恐怖襲擊可以摧毀雙塔,但其代表的開放、接納與自由的精神卻永不磨滅。(KeithMeyers/TheNewYorkTimes/CFP/圖)

  歸零地

  “911”之後,雙子塔從曼哈頓島上被完全抹去。同時,一個新的地名誕生了:歸零地(GroudZero)。這個帶有軍事色彩的術語最早被《紐約時報》使用,那是美軍在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時,“歸零地”被用來定義炸彈在空中爆炸後,爆心在地面的垂直對應點。

  十年前,用飛機撞擊世貿中心雙塔所帶來的恐懼幾乎與核爆炸等同。於是世貿遺址就變成了紐約人心中永恆的“歸零地”。

  歸零地如今在紐約是與時代廣場、自由女神像等齊名的旅遊點。對於外國遊客,這裏的一切都鐫刻著美國的國家記憶:不遠處911博物館預覽中心裏,一座自由女神像上掛滿了“911”事件中表現卓越的紐約消防局和警察局的徽章;牆壁上的一面國旗則寫滿了“9·11”遇難者的名字。

  新的世貿中心正在興建中,歸零地周邊成為了最引人矚目的工地。新澤西人安迪負責駕駛幾十米高的、掛著美國國旗的吊車。他翻出iPad,展示了自己在高空中拍攝的不同角度的腳手架。這是他準備帶回家給14歲的兒子看的。“我想告訴我的兒子,這活兒是多麼有紀念價值!”

  從這個十年前巨大的“犯罪現場”向四面八方延伸,紐約城市地理被深深刻下了災難印記。曼哈頓唐人街有一條以“曾喆”命名的街道,曾喆正是雙塔倒塌前為救人殉難的華人移民。用遇難者名字命名的紐約街道有上百條之多。

  不僅如此,鄰近的世界金融中心大廳裏的水池邊刻著11位在此工作的遇難者姓名;紐約消防局的一面牆壁上放著344名在“911”中遇難的消防隊員照片和姓名,供人們憑弔;不遠處的聖彼得天主教堂,則用雙塔倒塌後的融鐵澆鑄了一枚巨大的十字架,同時在十字架旁擱置了一本厚厚的書冊,記載所有遇難的2996人的姓名。

  小販們也在歸零地兜售曼哈頓下城的建築圖冊和照片;花18美金,就可以買一件世貿十周年的紀念衫。

  當然,各種畫冊中最惹人注目的還是已經不存在的世貿中心雙塔。這兩棟1973年完工的建築有110層,高415米,打破了由帝國大廈保持四十餘年的世界最高建築記錄。

  僅僅一年後,芝加哥的西爾斯大廈就奪走了“世界第一高樓”的稱號,當然,這並不是世貿雙塔的最大悲劇。西爾斯大廈最高樓的記錄維繫了二十多年,直到崛起的亞洲建築業來接二連三地展現他們努力向天空生長的野心。


2001年9月11日上午紐約世貿中心遭到毀滅性襲擊,也是美國歷史上
唯一的一次本土遭到的慘重攻擊。

  但世貿雙塔不僅僅代表著7.8萬噸鋼鐵、104部電梯、2000個停車位、5萬名工作人員這些資料,它也是紐約人的地標和驕傲之所在。清晨,當陽光照耀在雙塔之上時,並排的長影會拖過整個曼哈頓。從地鐵裏出來的人們習慣抬頭尋找雙塔以辨別方向。

  背靠著華爾街的雙塔之上,人們不僅可以俯瞰小島上的自由女神像、大西洋彎曲的水面和那些價值連城的豪華遊輪,甚至可以望見一河之隔的新澤西州閃耀的燈火,長島霧氣濛濛的海岸,以及新英格蘭地區特有的色彩斑駁的樹林。

   在2001年10月接受半島電視臺採訪的本·拉丹說過,“這兩座令人驚歎的、象徵性的塔樓,證明的是自由、人權與人性。”

  在他的主導下,“自由、人權和人性”的雙塔被瞬間擊倒。

  欣尼婭在距離雙塔幾十英里外的皇后區工作,她告訴記者,那天她能看到冒著煙的雙塔,“就像天邊兩根燃燒的香煙……忽然間,好像煙灰被風吹落一樣,一棟樓不見了。”

  清真寺

  44歲的紐約人肖恩·穆特尼(SeanMooney)面對著眼前的規劃圖,仰起頭望向兩百多平米的大廳,努力在思索著什麼。置身于一年以來全美國最富爭議的建築中,這位策展人覺得“沒有什麼”。

  這是在距離歸零地僅有不到200米的Park大街51號,一棟五層的灰白樓宇。去年8月,圍繞它的爭議幾乎成為“9·11”九周年前最要緊的事。紐約市通過了這一片建築改建的計畫,批准這裏建立伊斯蘭文化中心和清真寺。

  但反對者絡繹不絕地前來遊行,他們抗議說,這是在“美化奪走三千條人命的兇手”。紐約警察局甚至一度需要24小時派駐員警在門前把守,防止意外發生。

  紐約員警對衝突的擔心並非空穴來風。去年6月,在美國中部的田納西州Murfreesboro鎮,緊挨著一座新落成的基督教堂,穆斯林社區準備修建一座清真寺。當然不會有人對教堂說不,但對於一個能容納1000名穆斯林做禮拜、並附設墓地的清真寺就完全不同了。憤怒的居民在建築預定地的告示牌上寫下“不歡迎”,甚至把另一塊建築牌直接砸破。

  歸零地附近的反對者反對清真寺在這裏落戶,但實際上清真寺已經在這裏悄悄地存在了超過一年。在此之前,有祈禱需要的上班族或計程車司機等只能在汽車裏或人行道上祈禱。這樣一座低調的“清真寺”甚至並沒有名字,人們只好把它叫做Park51。甚至它的大門也不開放,只在門前貼有一個不大的紙條,指引祈禱者從側門進入。

  走入內部,一面黑板上寫著下一次祈禱的時間,以及將要開展的一些活動,比如為孩子們開的瑜伽課。主辦者致力於將它打造成一個多元文化溝通的所在。

  如今,通向二樓的樓梯是堵死的。地下一層只有些堆放在角落裏的建築材料,除了灰綠相間的地毯和幾根白柱子,超過兩百平米的空間顯得空空蕩蕩。

  在進門的遠角落,面向麥加的方向,有5個顏色不同供跪拜的小地毯,前面的一個藍色祈禱台上鋪著一塊白色毛毯和兩盆小小的仙人掌。旁邊的書架上最頂層,放著幾本金色封皮的古蘭經。

  前來祈禱的紮赫爾(Zaheer)來自巴基斯坦,他工作的地方離這裏不遠。他在幾個月之前知道了這裏可以祈禱,打電話給超過20個穆斯林朋友,興奮地告訴他們這一發現。按照穆斯林的方式,每天要祈禱5次,“我們需要一個近處的清真寺”。

  雖然Park51面臨巨大的爭議,但他相信美國是“宗教自由”之地,“我們有在這裏有祈禱的自由,這裏也有蓋清真寺的自由”。

  門外,紐約人喬瑟夫卻絲毫不掩飾對Park51的反感,他對記者嚷嚷說:“我不敢相信讀古蘭經的人會來美國殺人!我與到這裏祈禱的人無法溝通。”另一位把墨鏡戴在頭頂的路人主動過來對記者說:“來看Park51?宗教的衝突已經幾千年啦!”

    災難之後,穆特尼不斷聽到身邊有人遇難的消息。他的門房、以前的鄰居,以及一個藝術家朋友。但最讓他生氣的是,在世界上所有城市裏頭,恐怖分子選擇了紐約。“紐約原本是一個最開放的地方。”

  穆特尼來到Park51,是希望在這裏舉辦一場攝影展。照片的內容很簡單,他們是來自世界各地、但都生活在紐約的孩子們。甚至有一張,拍攝的是來自伊拉克的孩子。

  “辦這場展覽是想重新證明我對9·11之前的紐約的印象,”穆特尼說,“紐約是一個烏托邦,一個國際城市……我一直認為,為了人性,每個人在他人生的某個時間,都應該來紐約住個一兩年,這個地方會讓人學會包容。”

  恐怖分子

  穆特尼心中“包容”的紐約聞名已久,對穆斯林也同樣如此。

  摩洛哥人薩義德·車阿提(SaidChouati)1984年就來到了美國——作為北非穆斯林,他的爸爸在當地一家美國公司工作,通過朋友幫他申請到了在紐約讀大學的機會。

  在奧威爾的小說中,1984年是一個由“老大哥”監控一切的可怕極權年代。但薩義德的1984無疑是最美好的年代。他看到的是一個自己期盼已久的美麗新世界。“自由意志、個人主義,對政府的批評,對腐敗的抵制,這都是我在自己的國家難以想像的……天,太美好了!”

  薩義德在紐約大學開始了自己的學生生涯,後來成為一名房產仲介,向中產階級生活大踏步前進。

  那是《奪寶奇兵》、《星球大戰》和麥當娜的年代。好萊塢電影、搖滾樂、NBA明星和雷根總統鏗鏘有力的演說聲在全世界高歌猛進,直到柏林牆倒塌、蘇聯解體。戰後嬰兒潮一代美國人似乎登上了歷史的巔峰,他們舉目四望,睥睨整個世界。

  各國的移民通過各種合法與非法的管道向美國、向紐約聚攏。1990年,紐約市民中非白人的民族已經達到全市總人口的57%。紐約如同過去的幾十年、上百年一樣,如磁石般吸引著那些心懷抱負的人、被壓迫的人、商業精英,當然也有那些普通但期待博出位的淘金者。

  沒有人能否認,在犯罪率、交通、物價昂貴等問題之下,拉丁舞、爵士樂、中餐館和清真寺總體上在這裏和諧相處,“I?NY”(我愛紐約)的T恤被開開心心地穿在各種膚色的人群身上。

  “穆斯林移民在不同的階層,學者、醫生、作家,也有街頭小販、出租司機都有,”薩義德說,“但他們幹的都不錯。即便開計程車,幾年後就可以攢一筆錢開個小店,這就是美國夢啊!”

  夢醒時分是殘忍的。

  美東時間2001年9月11日早上,正在摩洛哥省親的薩義德舒舒服服地躺在海灘上——那對他本是一個慵懶的下午。他突然接到堂弟的電話說:“快去看電視,你的城市倒塌了!”

  “什麼?你在說什麼?”

  “我說,紐約完蛋了!”

  當薩義德心驚膽戰地回到紐約的辦公室時,已經是“9·11”三周以後的事了——交通管制使他根本買不到回美國的機票。

  剛到辦公室,他的上司就走過來,用指頭沖他勾了勾說,“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去到老闆辦公室的薩義德聽到的第一句話是,“告訴我,你不是恐怖分子。”

  薩義德一下懵了。此時的他早已是美國公民,而在這家公司CitiHabitats,紐約最大的住房類房地產經紀公司,他已經服務了7年。

  “好像是整個世界都開始反對你……”薩義德回憶說,“震驚、憤怒、但更多的是恐懼,這些情緒一齊湧上來,我覺得他們可以在幾秒鐘之內就毀了你的生活,只需要用一個詞,恐怖分子。”

  沒有任何理由,靠傭金計算收入的薩義德不再收到任何任務分派,他很快就被迫辭職回家。

  他堂弟的遭遇讓他更加膽戰心驚。堂弟開計程車在布魯克林的街道上違法停車,當員警來開罰單時,他試圖求情,他說:“請不要給我罰單,我只停了1分鐘,我現在就走。”但員警絲毫不為所動,扔給他罰單的同時還有一句話:“如果你不喜歡這樣,回到你自己的國家去!”

  薩義德突然發現,已經生活了17年之久的紐約一夜間變得完全陌生。

  街頭賣燒烤的穆斯林小販突然面臨稅務人員的嚴格查處,很多被要求繳納10萬美元以上的漏稅罰金;地鐵上出現了廣告說:“如果你看到什麼,把它說出來。”——每一個穆斯林似乎都在變得面目可疑;朋友們突然開始用各種方式取笑穆斯林,而最常見的一個是笑話,“嗨,你的包裏裝著什麼,一個炸彈嗎?”

  各種傳言也在穆斯林社區中流轉:每一個清真寺都被安插了監視者;布魯克林的流氓和小混混到穆斯林開的便利店去偷東西,被抓住了不但不害怕,反而咒駡甚至攻擊店主……“什麼?沒有看到報導?因為媒體根本不會報導,即便報導,也是當成普通的犯罪來報,不會當成針對穆斯林的犯罪來報。”

  失業在家的薩義德越來越沮喪,他甚至不想再去任何一家公司。“我還是有點兒害怕那種感覺吧。”他嘗試著做獨立的房產仲介,儘管這無比艱難。

  薩義德承認,在紐約和整個美國,幾乎沒有人公開發表歧視穆斯林的言論,也沒有明顯針對穆斯林的攻擊。但暗地裏的歧視仍然讓穆斯林恐懼。

  “我在各行各業的穆斯林朋友,很多人都發現,他們上升的通道在那一天后被完全關閉了,”薩義德無奈地講,“他們只是期盼小心翼翼地生存,不惹麻煩,他們甚至不敢告訴別人自己明顯帶有伊斯蘭特徵的名字,躲在人群裏……”

  “我們的美國夢被凍結了。”他說。

  改變了一切

  震驚歷史的“9·11”之前一天,9月10日是一個瑣碎平凡的星期一。對這樣慵懶而晴朗的夏末時光,人們對它幾乎沒有任何理由來記憶。

  國會裏,兩党議員在為布希的減稅計畫而爭吵。經濟貌似不是那麼理想,失業率由2000年9月的3.9%在一年內上升了1個百分點,達到4.9%。但也僅此而已。(要知道,今天這個數字是9.1%。)

  布希總統和第一夫人蘿拉剛剛在自己得州的農場裏住了一個月,布希還在假期中抽空做了一次電視講話,談論幹細胞研究政策。這天晚上他來到佛羅里達州的Sarasota,準備第二天去訪問艾瑪布克小學,推廣他的“不讓一個孩子落後”計畫。

  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來到五角大樓講話,他說:“儘管我們處於資源稀缺且威脅重重的年代,但是在這幢大樓裏,金錢正在逐漸消失、化成繁重的稅務和浮腫的官僚機構……因為五角大樓已陷入僵局之中。”為了證明他削減180億美金國防預算的計畫是認真的,拉姆斯菲爾德說他會裁掉五角大樓百分之十五的員工。

  同樣是在2001年9月10日這天,來自特拉華州的民主黨參議員、參議院外事委員會主席喬·拜登在午餐會的時候來到國家媒體俱樂部,他講話狠狠地抨擊了布希政府的國家彈道導彈計畫。他甚至說到,美國更有可能是被恐怖分子,而不是一個有導彈的國家襲擊。

  晚間新聞裏,人們在經濟問題之外津津樂道的是剛剛結束的美網公開賽決賽,澳大利亞選手休伊特戰勝美國人桑普拉斯,奪得其個人的首個大滿貫。

  沒有人能夠想像,幾個小時以後,佔據人們生活的將是這樣慘烈的場景:廢墟、濃煙、詭異的飛機和沾滿塵土與鮮血的人臉。

  紐約市聖馬克精神衛生研究所(StMark‘sPlaceInstituteforMentalHealth)的主管帕比斯(Pabis)博士告訴南方週末記者,“9·11”過後,酗酒、吸毒等不良習慣在紐約明顯增多。“紐約人比9·11發生前更多疑、更焦慮。”帕比斯說。

  此外帕比斯還指出,武裝人員和員警的頻現,恐怖襲擊警報的聲響,機場保衛加強、安檢程式日益繁瑣;每一棟州政府或者聯邦大樓都加強了警備,公民若想進入大樓必須通過嚴格搜身;一些紐約的保險公司甚至對強制要求購買的“恐怖襲擊保險”,這都讓紐約人更加沒有安全感。

  儘管愛國者法案、伊拉克戰爭和美軍虐囚等事件使得這個國家的政治前所未有地分裂,多數美國人依然在前行。

  市議員哈羅林的三個堂兄弟中有兩個步兵一個海軍,他們先後去了阿富汗和伊拉克;

  穆斯林薩義德則承認,儘管紐約在“9·11”後出了這樣那樣的問題,他還是喜愛紐約這個城市,也喜愛這個國家。

  2007年,薩義德決定重新找一家公司工作。畢竟獨立的房產仲介無法跟大公司的資源相競爭。跟客戶見面時,雙方都會避開談論種族議題。“他們都是聰明人,”薩義德說,“他們明白,如果談論這個話題惹得我不開心,再加上生意的麻煩,我絕對可以去告他們。”

  “是的,我愛紐約,我也還愛這個國家。”薩義德說。

  至於策展人穆特尼,他說他昨天做了一個夢,自己十幾年前養過的一隻貓病了。他帶著它去看獸醫,打開貓籠的時候,貓盯著他看了好久。“是這只貓想告訴我,已經過去這麼長一段時間了嗎?”穆特尼反復重複說,“9·11改變了一切,一切。”

     (南方週末2011-9-8作者:張哲、朝格圖、姜珊、梅蘭、蘇希傑、李惠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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