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當「泡兵」的日子
作者: 石 貝

文化走廊

更新於︰2011-10-05 Print Friendly and PDF

● 一九六九年,北京八、九成中學生都被上山下鄉,去了東北、雲南的軍墾農場或是插隊落戶,我是例外地逃過上山下鄉的極少數學生之一。


●《青春祭》:一部80年代動人的電影。描寫北京知青下放雲南苦悶無助的生活。(網上圖片)

文革之後的一九六八年底,毛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北京掀起中學生上山下鄉熱潮。一九六九年,中學六六和六七屆之中的將近百分之八十到九十的學生,被分配到內蒙古軍墾農場,或東北軍墾農場,或雲南生產建設兵團等地插隊落戶,我卻是例外逃過上山下鄉的極少數學生之一。

哪兒都不去!

  我屬於六八屆畢業生。一九七○年北京市委突然改變政策,我們這一屆的學生可以留城,到北京的工廠當工人。可以不下鄉。

  但是這份幸運卻並不屬於我。一九七○年,文革初期的血統論依然在發酵,我和幾個出身不好的同學,被告知不能分配到工廠。我和一位女同學接到通知,讓我們到遼寧省撫餘縣插隊落戶。其他同學去農場。

  同班同學,分配差別如此之大!原因很明顯,我的父母是醫生,父親曾留學美國,五七年被打成右派,我便成了黑五類。那位女同學的母親是日本人,父親是中國人,文革中被打成特嫌(特務嫌疑),六八年生病失治而死。

  我和那位女同學暗下決心,對插隊分配置之不理。我們感到太不公平,我們不敢跟軍宣隊(校領導)討甚麼說法,我們保持沉默。

  因為農場有工資,而插隊是要跟老鄉一樣掙工分,所以我想去農場,總比下鄉好。便分別去找內蒙古和雲南的軍墾農場駐京負責人,請他們接收我。沒想到,他們審查我的檔案之後,認為我父親是大右派,更有太多的香港和美國海外關係,不能把我安排到接近國境線的軍墾農場,以免我叛國投敵。

  當時還有一個機會,即家中只剩一個子女留在北京的,可以不去上山下鄉。我父親自戴上右派帽子後,便被驅逐出北京,到河北鄉村落戶,我的兄姐也都在外地,家中只有我和母親,況且母親患有高血壓心臟病。

  於是我找到軍宣隊陳情,說明我是有資格留下來照顧母親的,誰知那個軍人對我說:

  「我們是有這個政策,但是,你母親是右派老婆,我們不能讓你留下來照顧一個右派老婆。」我一聽心裡就氣炸了,這算甚麼屁話?就算母親是右派的老婆,她莫非就不算人嗎?越想越氣,我咬咬牙決定:哪兒都不去!

  這個決定在當年是非常非常不易的。我獨自守著這個秘密決定,既不敢告訴母親,又不敢告訴同學。假如被人揭發,抗拒上山下鄉,輕則遭批鬥,重則可能當反革命分子抓起來。我知道是絕對要保密的。

癡讀《紅與黑》

  很多人不能理解為何我當年敢於這樣做?這要從文革初期說起了,出身不好一直是我的一大包袱,文革一開始就成了幹部子弟的天下,強調出身成了他們的法寶,我們早就被甩在一旁了,連出去搭火車大串聯的權利都沒有,只配在教室裡學毛著,跟家庭劃清界限。

  甚麼革命啊,造反啊,紅衛兵啊,都跟我沒甚麼關係,我就像路邊一滴水珠,無人理睬。這倒也好,成就了我自己的一片天地。

  我有幾個因緣際會的朋友,都是外校的,而且也都是出身不好的,其中一個家裡曾是北京某書店的老闆,文革一來,紅衛兵就抄了他們的家,把那個放滿書的房間用封條封起來,誰都不准進去。紅衛兵們忙著串聯幹革命,也沒時間來處理這些所謂封資修的舊書。冬天寒風吹起,封條背後的漿糊也被吹乾了,這家的孩子跟我的境遇相同,待著沒事做,便試著推開被封的木門,門開了,封條還沒有脫落。從那以後,這家劫後餘生的書就成了我們這個小圈子的「甘泉」,從這家流到那家,我們恪守約定──準時借還,書不傳到外面去。

  這些書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也成了我的思想啟蒙老師,我至今保留著一本讀書筆記與摘抄,日期是一九六八年四月,也就是說,我從那時起,便開始自覺或不自覺地進行「反洗腦」。一直到兩年以後,面臨上山下鄉的時候,我已經初步有了獨立思考的能力,能夠分辨現實的荒謬,決不會隨波逐流。

  有一天,我正在看司湯達的《紅與黑》,語文老師來家動員我下鄉,我卻一句也聽不進去,望著他,不理會。被他發現旁邊的《紅與黑》,他拿起來,故作驚詫地說:

  「哎呀,你怎麼還在看這種資產階級的書哇,怪不得你不上山下鄉!」我一把搶回他手裡的書,然後跟他說:

  「老師,這是我的家,請您注意點影響好嗎?聽說紅衛兵抄了您的家,把您上萬冊的書放在缸裡燒,把缸都燒裂了有這回事吧?」老師不自在地站起來就往外走,邊走邊說:

  「你今天態度不好,我不跟你說了。」

  第二天我到學校,參加上山下鄉學習班,軍宣隊的主持人,講話中不點名地批判我──有人躲在家裡看資產階級修正主義的黑書,抗拒上山下鄉。語文老師就坐在一旁。

  那些日子裡,幾乎每天都跑到中山公園或故宮的大殿後面看書,整個人浸在書裡的情節中,陶醉在我自己的世界裡。

病留北京當泡兵

  學校對我無計可施,便向在醫院裡接受勞動改造的母親施加壓力,母親坦白地回答:

  「我說話我女兒不聽啊,我是漏網右派呀,她要跟我劃清界限,我說甚麼她都不聽,你們還是找她去說吧。」

  後來這對話成了我們家常常講的笑話。

  北京市當年對於像我們這樣的學生,有個稱呼──老泡,即泡在北京,不去上山下鄉。家裡只剩下一個子女的叫困留,有病的叫病留。我本來符合困留,但因出身問題不獲承認,那就要逼我走另外一條路──病留。當然我是沒有病的。要找「病留」的理由。

  因父母都是醫生,家裡很多醫書。我研究一番之後,發現「坐骨神經痛」最為可行。然後就去醫院看病,按照書中所講的症狀,躺在診斷床上,死活抬不起腿,醫生試圖幫我抬腿,我就大叫疼痛;去照X光片,居然檢查出我有腰椎□化情況,真天助我也。醫生終於在疾病證明書上寫下了坐骨神經痛,不宜重體力勞動這幾個字。如此這般,我有了病留的條件。

  其實老泡之中像我這樣做的不乏其人,大家反正都是為了抗拒下鄉。私底下互相交流:要患腎炎的,可在尿中滴點雞蛋白,就成了蛋白尿;滴點雞血,化驗出來就是血尿......還有製造高血壓的,搞得醫生也大惑不解。

無悔,不聽黨的話

  我們這些對上山下鄉作無聲抵抗的人,對於外面人給我們「老泡」的雅號並不領情,而有一個更驕傲的自稱──泡兵。像是打遊擊戰的士兵,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目的只有一個──逃過上山下鄉,拒絕聽黨的話。
  到了大規模動員上山下鄉的後期,管分配的老師也都開始產生厭倦情緒,不想成天跟我們沒完沒了地作對,甚至有的老師暗示:你不想下鄉,只要給我一個醫生證明就行。

  他們對於我們的遊戲逐漸心知肚明。甚至也來參與。有一個幹部(黨員),一天,找到我,說有一種藥叫「益壽寧」,對高血壓心臟病療效特別好,他買不到,問我能不能幫個忙?

  我心領神會,回家跟母親一說,托在三線工作的哥哥,寄來了兩盒難得的益壽寧交給那個人事幹部,當然我沒有提到費用。我回想,這大概是我平生第一次被動參與賄賂,但我至今沒有罪惡感,那是不得已而為之。

  直到一九七一年夏天,學校終於把我分配在北京東城區一街道工廠,結束了我的「抵抗」生活。那位中日混血兒女同學一直陪伴著她的日本媽媽,也被分到了街道工廠,但她從不去上班,直到後來離開大陸赴日本定居。

  算起來這場「抗戰」只有一年多的時間,但每當我想起那段度日如年的日子,都感覺好像有七八年那樣長。現在曾當過知青的都在爭論是否「青春無悔」,我是沒有資格參加爭論的,但我經歷的那場「抗戰」,一樣可以喊出──青春不悔,畢竟頂著大潮,敢於不聽黨的話,避免上了那條廣闊天地的賊船浪費生命,逃過精神和肉體的大劫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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