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在莫斯科經歷俄羅斯民主轉型的最初歲月，目睹他們清算共產主義、恢復沙皇尊嚴、東正教復興等重大變革，不僅沒有人頭落地，社會也平靜有序。

●1918年列寧批准殺害沙皇及其家人等11人的罪行，1991年開始追究，2006年9月才在聖彼得堡保羅大教堂正式為末代沙皇一家舉行葬禮。（本刊資料）

　　記得小時候，曾看過一部匈牙利電影，片名好像是《回家》，內容有關一九五六年「匈牙利反革命事件」。影片場景：憤怒的農民，打著已挖去象徵共產的斧頭麥穗的三色國旗，將集體農莊的奶牛和馬匹拉回自家，聚集衝擊市鎮政府機構。軍隊鎮壓，命令開槍，農民出身的機槍手，趴在沙袋後猶豫再三，最後抬高槍口開火，人群四散，留下幾具屍體......

　　中國官方翻譯公演這部影片是在警示，反革命復辟導致共產黨人頭落地。中共中央當時堅決支持蘇聯出兵鎮壓，派周恩來乘坦克在布達佩斯巡視。從反右到文革，毛澤東動輒以「千百萬人頭落地」嚇人，害怕人民清算共產黨。筆者一九九二到一九九四年間在莫斯科親歷俄國民主憲政和平轉型，證實完全沒有那回事。

    俄國共產專制轉型為民主憲政不但沒有共產黨人頭落地，也沒有文革那樣整肅黨內異己。經過「休克療法」，俄國三年多基本完成制度轉型。即使暴力革命都會導致的難民潮，如十月革命後，大批白俄逃入中國，在一九九○年代初俄國的制度轉型中，也沒有發生。相反，崇尚「危邦不入」的中國人倒是成群結隊湧入俄羅斯倒貨賺錢，甚至非法在俄國居留。

清算共產主義重在意識形態

　　我們看到，在自由俄羅斯，共產黨人不斷組織反政府遊行，他們還可以依法登記，推出候選人參加國家杜馬的選舉。俄國杜馬是一九一七年被列寧黨暴力推翻的資本主義議會制度的核心，七十五年後堂而皇之和平復辟了。說明多數俄國選民要求的是對共產主義的清算，而不是對個人的清算，加上傳統宗教的復興，實現了真正的和平轉型。

　　俄國也曾有改名潮，比如將斯大林格勒改為「伏爾加格勒」，將列寧格勒改回聖彼得堡。但並不是紅衛兵打砸搶的後果，而是由議會立法更改。我們在莫斯科與俄國學者交談時，他們都問，為甚麼毛澤東要發動文革，把建好的大廈拆毀？我們當然解釋不了，但可見，俄國知識分子對毛的造反有理非常反感。

　　在莫斯科，沒有人去破壞斯大林式尖頂建築上的蘇共鐮刀斧頭標誌，在自由市場，蘇共的標誌遺物還成為倒爺賣錢的商品。在地鐵裡，斯大林時代共產意識的工農兵形象的雕塑仍受到保護，來往旅客視而不見。倒是有外國遊客駐足照相。蘇共早在斯大林死後就開始清算個人崇拜。但是，在克里姆林宮牆外的名人墓群中，斯大林半身雕像墓碑仍有一席之地，而列寧墓這個官方檢閱台也保存完好，地下室的列寧遺體繼續開放供人參觀，儘管其遲早難逃入土為安的命運。與此同時，俄國輿論對共產專制的反思卻從未停止過。

　　記得當時莫斯科的電視台播出過一部由西方媒體製作的大型紀錄片《怪獸MONSTER》，是關於斯大林的，採訪了逃到海外的斯大林女兒，除揭露其人所共知的罪行外，還有斯大林妻子不堪虐待而自殺等細節。也有關於列寧的紀錄片和歷史真相探尋，包括列寧在暴動前與德國皇室的關係，他的婚外情法國女友，他可能死於梅毒的依據等。這些對我在中國所接受的相關信息的顛覆與震撼堪比閱讀毛澤東私人醫生李志綏的回憶錄。

最大拆遷是ＫＧＢ總部前的塑像

　　我們在莫斯科看到的政治性強拆有兩宗；一是拆除秘密警察總部前的捷爾任斯基全身塑像，二是市政府查收列寧博物館建築物。列寧博物館以前一直是共產黨人每週聚會的場所，館外紅旗招展，演講激昂，標語畫板中充滿懷念蘇聯，批評葉利欽政府的內容。我們進去參觀過，展廳有兩三層，展品有列寧創辦的原版《火星報》，秘密印刷所設備，革命領袖遺物照片，起義的武器等，整個一個我們所熟悉的中國革命博物館藉以山寨的原版設計，不過有關斯大林的內容顯然經過清理，已經所剩無幾，也不高大輝煌。一九九三年十月憲政危機後，支持葉利欽的莫斯科市長簽署命令，市政府將列寧博物館建築收回，改建為未來的莫斯科杜馬辦公處，限期搬除所有展品。當時報刊曾登出革命後德國贈送給列寧的奔馳轎車從展廳落地窗吊出的照片。共產黨人從此失去了在莫斯科市中心定期公開聚會的場所。

　　記得有一天，我們曾好奇地尾隨一支手持旌旗和香燭的宗教隊伍沿莫斯科河，一直走到前秘密警察總部，在被拆除了捷爾任斯基塑像的街心紀念公園已聚集了很多人。有媒體採訪，那裡放滿被虐殺者的遺像及簡介。肅穆的宗教儀式後，有受害者家屬接受採訪，也有人演講，會場氣氛平和，沒有高音喇叭，沒有口號聲，與共產黨人集會的激憤形成鮮明對照。看來訴苦開批鬥會不是俄國人的傳統。

　　後來得知，每年十月三十日是俄羅斯的紀念政治迫害遇難者日，民眾會自發舉行各種活動，悼念在蘇共執政期間死於政治迫害的人。具體的死難者人數官方沒有公佈確切的統計，有估計說，受害者有一千萬到四千萬人之多。面對蘇共的歷史罪惡，俄國人沒有選擇忘記，也沒有「一切向前（錢）看」。他們每年對受難者的哀悼都是對共產專制罪惡的再清算。

宣佈末代沙皇無罪恢復帝國正統

　　不少中國人特別喜歡批評日本人歪曲侵華歷史，但中國歷史教科書中關於中國抗戰史的描述，又有多少歷史真相？改寫歷史是中國歷代統治者的拿手絕活，一九四九年後更是如此，即使我們經歷過的事件，中國官方的描述又有多少經得住我們親身體驗的拷問呢？在俄國，當年輿論除了對列寧／斯大林主義的批判反思外，對被蘇共暴力推翻的前朝歷史也很關注，特別是在發現了被集體槍殺的末代沙皇一家人的遺骸之後。

　　我們在紅場附近的一座博物館，參觀過一個大型的末代沙皇特展，裡面展出了有關沙皇尼古拉二世（1868-1918）家族的照片及遺物。令我印象很深的是那些表現沙皇好丈夫、好父親一面的展品，他四個女兒和獨生子的遺物，如玩具、筆記、孩子們畫的五顏六色充滿稚氣的圖畫。俄國人在公共場所都很有風度，在地鐵裡，不僅沒有人搶座，有男士還會敦促年輕人給女人讓座。在大劇院看，有年輕夫婦在衣帽間為小女兒脫下冬裝換上連衣裙，一家人盛裝入座觀看芭蕾舞。就是在頗具爭議的列寧博物館裡，也沒見到有反共分子鬧場。

　　那天在沙皇展裡，突然，爆發一群人的激烈辯論，原來是針對一幅巨型油畫：一個裝著沙皇滴血頭顱的大托盤，由似列寧、斯大林和捷爾任斯基的鬼怪托著，他們手持屠刀，有金錢美女陪伴；遠景有鐮刀斧頭紅旗、絞刑架、鐵絲網，及一些傷殘或死者。聽旁觀者說，因為油畫作者到場，引起反對和支持兩派人的激烈爭吵，後來畫家離開，人群才散去。我能感受到這位藝術家對共產黨紅色恐怖的刻骨銘心，也很佩服官方能允許舉辦這樣犀利批判十月革命，美化末代沙皇的展覽。

　　俄國各界對末代沙皇死因真相的探求一直持續到二十一世紀，最後檢察機關查明，沙皇夫婦和四女一子，加上廚師、家庭醫生和男女僕人共十一人，一九一八年七月被共產黨秘密屠殺，毀屍滅跡，無一人倖免。那時，沙皇已退位交出政權一年多。二○○八年十月俄羅斯最高法院根據挖掘及ＤＮＡ鑒定等證據宣判，尼古拉二世家族是布爾什維克政治迫害的受害者，對沙皇及其家人的鎮壓毫無理由，並宣佈為他們恢復名譽。

　　按照中國成者王侯敗者賊的邏輯，末代沙皇可算是千古罪人，他在位二十三年（1894-1917）儘管曾開疆擴土，如參加八國聯軍進攻北京獲得巨大利益。但他更是個敗君，一九零五年日俄戰爭敗給日本，俄國太平洋艦隊幾乎全軍覆沒，導致國內政治動亂。一九一四年他批准加入協約國投入第一次世界大戰，激化了國內矛盾，引發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並因此退位，斷送了有一百九十六年歷史，由彼得大帝開創的俄羅斯帝國（1721-1917）。新俄羅斯最高法院的宣判，不僅稱末代沙皇無罪，還為他恢復退位君王之尊，這等於是宣判蘇共十月革命及統治鎮壓是非法的，是俄國歷史中偏離正統的黑暗一頁，新俄羅斯將自己的根脈直接與俄羅斯帝國和制憲會議傳統相連接。這是俄國人探求歷史真相的一個例證。

東正教復興無神論大失敗

　　小時候聽說，克里姆林宮上的紅星是人類的希望。但當我身在莫斯科紅場時，卻發現，克里姆林宮內外，最高最富麗堂皇的建築竟是教堂。在面積遠小於北京故宮的俄國皇宮內就有四座大教堂，那林立的東正教特有的蔥形尖頂，氣勢遠超過宮殿城樓。

　　俄國東正教創建於公元九九八年，目前在世界各地有一億五千萬信徒，俄羅斯東正教人數（包括前蘇聯地區）佔全球三億東正教徒的一半。但在蘇共統治下，教會深受迫害。十月革命前（一九一四年），俄羅斯有八萬四千多間教堂和敬拜所，十一萬二千多神職人員，一千多家修道院，九萬五千多男女修士。到蘇聯解體前（一九八七年）只剩下不到七千所教堂，十八間修道院，即九成以上的教堂被拆毀。莫斯科殘存的教堂都很破敗，仍在修復中。

    資料顯示，在一九九○至二○○八年間，俄國有一萬五千家教會重新開放。我們曾在一個購物中心外，看到路邊有支長長的隊伍，人們拿著包，耐心緩慢移動，不像是排隊購物，也看不見隊尾。我們快步向前，才看到隊伍走向一座教堂，人們進入院內就拿出麵包，捧著緩緩魚貫而入，再從旁門出來，很多都是一家老小相伴而來。我們這才知道，那天是東正教復活節，人們排隊接受祝福，經神父祝謝的麵包代表耶穌的身體，以紀念耶穌死而復活。即使在北美，我們也沒有見到過有這麼多人在復活節排長隊到教堂的場景。

　　現在俄國有百分之七十五的人表示信奉東正教（二○一○），而在前蘇聯，官方民調（一九八二年）顯示，信仰宗教的人占總人口百分之二十（英文維基百科）。蘇共靠秘密警察和宣傳部對國民強行洗腦七十多年，才將百分之八十的國人改造為「無神論者」。一九七七年蘇聯憲法說，進入了「發達社會主義」的蘇聯人民「遵循科學社會主義思想」，換言之，絕大多數蘇聯人放棄了傳統宗教信仰，思想「被科學」了。但俄國制度轉型不到二十年，就有七成五的人信仰東正教，擯棄外來的馬克思主義，顯示俄羅斯傳統價值觀的內在力量，這力量我們在大文豪列夫．托爾斯泰（1828-1910）的巨著，如《戰爭與和平》、《復活》中讀到過。那是中國在海外推銷多少孔子學院都無法望其項背的，都知道中共不會放棄馬列而尊儒術。

共產專制復辟可能性近於零

　　當年，俄國的政治家，包括自稱沒有宗教的總統葉利欽，為爭取民心，在聖誕節等重大東正教節日都會與宗教領袖同台出席宗教慶典，顯示對俄國傳統信仰的認同。有報道說，一九九三年葉利欽與前最高蘇維埃對峙時，俄國東正教最高領袖大牧首曾斡旋雙方和解，儘管沒有成功，仍可見東正教的影響力。現在，就連仍然迷戀總統權位，具有前蘇聯秘密警察背景的總理普京，在與選民互動時，除表現自己有活力外，還特別強調他信仰東正教，為的是刻意與共產黨劃清界限。

　　我不太信任政治家的公開表態，但我相信基督信仰的力量。在國家首腦由選民投票選出，大多數選民回歸傳統信仰的俄羅斯，蘇式共產專制復辟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因為創立於一百多年前崇拜唯物質論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與相信神創造及救贖的東正教信仰在世界觀價值觀方面是對立的，這也是基督教信仰不能見容於各種類型社會主義制度的原因，也是為什麼在人類歷史上和現實中，大凡傳統信仰沒有被暴力摧毀的國家，都不曾發生共產黨人通過選舉成為國家元首的先例，即使在有專制傳統的亞洲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