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炮聲敲碎了寧靜的夜
作者: 廖亦武

文化走廊

更新於︰2012-02-07 Print Friendly and PDF

● 六四成為人類歷史的分水嶺,邪惡與屠殺被粉飾。作為一代記憶工作者,我要寫我的黑暗自傳,我要寫和我一樣生不如死的大量無名者。


 ● 四川以描寫底層社會著稱的作家廖亦武潛渡出國後,在歐洲、美國、台灣等地都受到歡迎。最近留在台灣寫書。(本刊資料)

一九八九年,柏林牆倒塌,東西德國合併。前蘇聯帝國出現崩潰前兆。而在中國北京,卻發生了史無前例的大屠殺,二十多萬解放軍合圍並血洗天安門,射殺和平請願的平民近三千人。這是人類歷史的分水嶺,中國歷史由此成為世界歷史的組成部分。

每個中國人,都記得六月四日凌晨的槍聲。而我,一個先鋒詩人,在槍聲中,在一遍遍重復的戒嚴令中,寫作並朗誦了長詩《大屠殺》:讓我們死在願望裡!讓我們死在自由、平等、博愛這些縹緲的願望裡!讓我們變成這樣一些願望,引誘更多活著的人去死!

六四後的閉嘴、沉默和遺忘

接著我被捕入獄。傳播過《大屠殺》的許多詩人也被捕入獄。當時的中國是一座超級兵營,鋪天蓋地的「通緝令」,車站、碼頭、街道、民居,四處都在抓人。而更多的人要麼已經入獄,要麼正在逃亡。在二十世紀中國,有兩次大逃亡,一九四九,國共內戰,共產黨打敗國民黨,潰退到台灣的戰爭難民,約二百萬;一九八九,六四屠城,偷渡到海外的政治難民,有好幾十萬——令「六四難民」或「六四綠卡」成為歐美移民史上永遠抹不去的關鍵詞。

國難當頭,屠刀當頂,大夥兒嚇壞了。曾幾何時,幾十座城市、幾千萬人參與的幾百次愛國遊行示威,轉眼作鳥獸散。知識分子除了坐牢和逃亡,唯一的選擇就是閉嘴,然後沉默和遺忘。

但是,偌大的東方帝國,不能因為一場血洗,而永遠死氣沉沉。於是一九九三年春天,大獨裁者鄧小平,擦掉滿臉血污,強撐快散架的身子骨,模仿乾隆皇帝下江南,從北京南巡到深圳,提出「貧窮不是社會主義」。也就是說,大家別糾纏國家大事了,一心掙錢去吧。

有人不願意掙錢,有人要糾纏國家大事,為六四死難者討個說法,如丁子霖和劉曉波,於是就年復一年,被軟禁和監禁。我雖然在一九八九年之前,也算有全國知名度的詩人,可坐牢四年出獄之際,也遭遇物是人非,被大家拋在腦後。

我沒有朋友,那些幾年前一道寫詩寫小說的朋友,都遠遠躲開我,就如躲開六四凌晨的子彈。持久的孤寂中,定期登門拜訪的警察和線人演變為我的世俗朋友,與赫塔.米勒女士對羅馬尼亞的痛苦回憶相似,有時我搞不清誰是線人誰是朋友。比如有一次,警察建議我去倒賣服裝,還自告奮勇,要帶我逛地下跳蚤市場,進假冒偽劣的「名牌貨」。據說十塊錢一條的褲子,一轉手,就賣一百塊錢——真是太設身處地為我著想了——可是,我不想賣褲子啊,無論是內褲、三角褲還是外褲,我都不想賣啊。所以,十塊變不成一百塊,也就產生不了吸引西方政界和商界的「經濟奇跡」。

為了寫作我像四處打洞的耗子

我淪落到社會底層,吹簫賣藝,夜晚掙錢,白天就統統花掉。我甚至成為流浪漢、酒鬼、農民工、妓女和嫖客的嘲笑對象,因為我離過婚、坐過牢,而且還被警察呼來喚去,日子過得不如他們。我是一隻四處打洞的耗子,當然,在獨裁統治下,誰又不是四處打洞的耗子?然而我和其它人形耗子相比,眼睛要更近視一些。因為我還在堅持寫作。

毫無希望的寫作。僅僅因為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之後的坐牢,僅僅因為坐牢撲滅了我的詩意,在祖國母親的變態關懷下,脫胎換骨,成為一個見證者。如果我放棄回憶,牢就白坐了,那些駭人聽聞的折磨,那些令人落淚的死刑犯,那些極端殘酷中的極端溫情,真的就白白流逝了。

與其做個遺忘而膽怯的文人,還不如一開始就接受警察的「美意」,去倒賣服裝。接著投資假冒偽劣的「名牌連鎖店」,接著招大量廉價工人,接海外的訂單,掙美元或歐元,最終也能擺脫獨裁統治,人模狗樣地投資移民。

我周圍的聰明人都這麼幹。比如在電影裡演共產黨領袖人物的演員們,國籍早就換成英國、美國、加拿大或法國,觀眾醒悟過來,就議論說,原來是一幫「老外」在中國鬧革命啊。近期的中國,更是流行「裸官」和「裸商」,意思是這些官和商,全家都移民了,或全家的資產都轉移到西方了,就剩下赤裸裸的一個人在國內當官或撈錢。

在這麼爛的國家,為什麼還要寫?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垃圾場裡,為什麼還要回憶和見證?為什麼過去了二十多年,還要以《一首歌和一百首歌》,把大家拖回一九八九,以及一九八九所引起的監獄黑幕?

為孩子們保存一份罪惡記錄

因為六四槍響毀掉了所有中國人的和平演變夢想。在德國,柏林牆倒塌,是新的上升的起點;而在中國,是舊的下墮的起點,是集體無恥和集體劫難的起點。

我們這代「記憶工作者」,有責任為我們的孩子寫作並保存一份「罪惡記錄」,我們曾喪失尊嚴,我們曾像狗一樣活著;一個手握刀槍的劊子手,曾讓我們一百個人感到害怕;我們曾求饒,我們曾尋求和解或妥協,我們曾在無可奈何中瘋狂,我們曾虐待比我們更可憐的弱者。我們有責任記錄這一切。我們已經失去了現在,我們已經活在經濟騰飛的荒唐和荒涼中,我們已經看不見乾淨的天空、河流和人心,那麼,我們不能夠再失去接近真實的歷史。

如果一個民族沒有記憶,就沒有在地球上存在的必要了;如果記憶中的罪惡得不到清理和清算(至少是文學上的清理和清算),那地球上就沒有公理。沒有信仰。沒有上帝。一代代獨裁下的死難者也就永遠得不到真正的紀念。

所以我要寫我的黑暗自傳。我要寫和我一樣生不如死的大量無名者。盡管我的手寫原稿被警察抄走兩次,盡管第三稿也被埋藏了多年,盡管我不停地改動,盡管新的回憶新的細節不斷湧入腦海,但許多人和事依舊遺忘了,或暫時抹去了。

更糟的是,《我的證詞》沒人聽見。因為長期找不到出版機會,更沒有西方漢學家願意翻譯。始終如一的讀者是警察,其次才是為數不多的朋友,如劉曉波、蘇曉康、康正果、胡平、一平、王力雄、廖天琪、汪健輝、李必豐等。他們也是我寫下去的原始動力。

學會一首面對死亡的猶太古歌

二○一一年七月二日,我歷經艱辛,自己憑借在底層廝混多年的經驗,合法地走出中國邊地,輾轉從越南來到德國。

二○一一年七月二十一日,《我的證詞》,同時在台灣和德國出版。

記得開始寫這本證詞時,我剛出獄,不滿三十六歲;而今,我已經五十三歲。曾十六次被阻止出境。

此次出境的前夜,我拿出遠古的《周易》,將三枚銅錢拋往半空,連續六次,得到的卦象是「復」。也就是反復地追求,反復地見證,是符合天道的。

接著我記起九年前,一個流落到雲南麗江的以色列老頭,隨口唱出的一首猶太古歌。據說在納粹時期,面對焚屍爐,猶太人排著長隊,唱著這首古歌,緩慢而平靜地走向永恆:

這個世界是座窄窄的橋/不要害怕/會過去。

我學習了一個下午,終於能用希伯來語唱這首歌。但是我走過了那座窄窄的橋,暫時沒有永恆,也沒有發瘋,也不用害怕。我得到了自由。我的書得到了自由。

二○一一年七月二十九日 德國柏林文學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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