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張士光伯伯
作者: 康春女

人物

更新於︰2012-03-11 Print Friendly and PDF

張志新烈士的哥哥張士光先生二十多年前對我的關照令人難忘。他一生備受摧殘,卻始終懷抱對音樂的鍾愛和豁達寬容的心胸。那是真正的紳士風度。


作者2011年64那天去探望張伯伯,她說:「他一米八五的個頭,
現在縮成一個小老頭,我看見他的時候眼淚都下來了。」(作者)

「有的人活著,可他已經死去;有的人死了,但他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我尊敬的張伯伯於今年一月三十日凌晨因病醫治無效,享年八十九歲,走完了他坎坷的一生。張伯伯何許人也?他是被中國吉他界喻為泰斗,也是著名吉他演奏家、教育家、作曲家及特級人民教師——張士光先生。他的妹妹是中國著名的烈士張志新女士。

一家人都有音樂天分

張伯伯祖籍山東,一九二三年四月五日生於一個音樂世家。他在天津租界長大,在教會學校接受了教育,是真正的老一輩知識分子。他上有一位兄長,下有四個妹妹和一個弟弟,除了兄長生來身體殘障沒能學習音樂外,所有家人都習音樂。大妹妹張志新女士文革期間被遼寧省政府殘殺前,在省政府工作,雖然沒做音樂專業的工作,但她拉得一手漂亮的小提琴。二妹在中央樂團任小提琴演奏員,三妹在中國人民大學教音樂,小妹在中國電影樂團任小提琴演奏員(已移居美國多年),弟弟在北京一中學教音樂。而張伯伯陰差陽錯地當上了體育老師。中國剛解放時, 張伯伯在北京一所私立學校教書,後轉到北京第三中學。因為在私立學校教書時不被算作「工齡」,因此儘管張伯伯是「特級人民教師」,但仍屬於「退休」而非「離休」。瞭解中國體制的人都會明白這「離」和「退」之間的差距有多麼大!

一九五七年,清華大學希望聘請張伯伯去教體育,而他工作的那家中學校長找不出任何理由反對,最後就是不同意他離開。張伯伯氣憤之餘對那位校長說了一句「你大小是個官,長短是根棍!」就這麼一句氣話, 當年全國轟轟烈烈地「反右運動」使張伯伯成了那個中學的第一個「大右派」。不僅如此, 那之後的所有政治運動, 張伯伯沒有一次逃脫, 成了名符其實的「老運動員」, 直到文革結束才得到平反。被關押期間,張伯伯這位老知識份子做起了體力活兒——搖煤球、劈燒材、打掃廁所, 連死人都扛過。隔三差五還被揪出來批鬥、羞辱一頓。

一句話當右派,荒廢二十年

人生有多少個二十年可以被這樣荒廢掉? 張伯伯的夫人馬阿姨是回民,和京劇藝術家馬連良是近親。新中國成立前,北京德勝門外提到回民馬家沒有不知道的。馬阿姨本來是大家閨秀,但受到張伯伯這個「右派分子的牽連,本身的會計工作不能做了,也被迫掃大街,清理下水道,連懷孕期間都沒讓休息過。從懷孕到兒子生下來,張伯伯都沒有允許回過一次家。那個年代的中國政府對待自己的國民有如畜生,不把人的尊嚴剝奪得一乾二淨他們絕不罷休。

二十多年前,我在北京讀書時和張伯伯一家住在前海的同一個四合院,那時他剛退休。我們的大學離住的地方比較遠,我每天大多早出晚歸,只有週末或暑假在家的時間較長。那幾年得到張伯伯及其全家的關照,使我永生難忘。那時冬天北京的四合院家家都燒蜂窩煤取暖,我是在有暖氣的樓房裡長大的,去北京讀書前連蜂窩煤長得甚麼樣都不知道,更別提怎麼燒了,經常弄得滿屋子煙灰,嗆得眼淚直流也燒不起來。後來張伯伯和馬阿姨輪流幫我燒爐子,每天晚上回家,屋子都是暖暖的,心情也非常愉快。

我每次對他們說謝謝時,張伯伯總是說:「這麼點小事還不是舉手之勞,有甚麼好謝的,你能把書讀好,我們就很高興了。 」由於張伯伯一家人對我的關照,把我當成他們家的一個成員,後來晚飯和週末幾餐我都在他們家解決了。我的很多外國留學生朋友很喜歡去我那裡, 一是他們喜歡北京人日常的生活,並希望找機會練習漢語;二是 所有的朋友都喜歡張伯伯和馬阿姨, 特別是他們做的菜。

張伯伯會做西餐,馬阿姨做的餃子和餡兒餅沒人能比得上。我如果不在家,這些朋友直接去敲張伯伯家的門。張伯伯雖然從來沒出過國,但他的英語和日語都非常流利而且非常有幽默感。所以我的那些國際朋友一到週末就騎自行車往我那兒跑。特別在八九年「六四」期間, 惹得街道居委會那幾個老太太很不滿意, 因為她們多了一份監視外國人的工作。

英國朋友讚他是真正的紳士

一九八四年張伯伯擔任中華音樂學校校長兼吉他教授。第二年,為紀念其胞妹張志新烈士,感謝中國人民大學對烈士的培養,受母親郝玉芝的委託,前往中國人民大學為吉他愛好者開辦義務教學班,通過教學使學生可以演奏烈士生前喜愛和彈過的樂曲。張伯伯也應邀在清華大學,中央廣播樂團教琴及演奏。張伯伯不僅是夏威夷吉他大師,鋼琴也彈得非常好。因為知道我學過鋼琴,他覺得如果放棄很可惜,他認為音樂是那麼的美好, 應該是所有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他常說「音樂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學音樂的人想壞也壞不到哪兒去,每天面對這麼美妙的音樂,你怎麼可能有閒心想壞事呢?」所以他鼓勵我繼續在他家的琴房練琴,他則免費為我上課。張伯伯教琴的方法和其他老師有一點不一樣, 他不追求學生的技巧如何完美, 彈的速度如何,他最強調學生對演奏曲目的理解和感受,包括作曲家的生平和創作作品的時代背景。「如果你對你彈的曲子不了解,沒有任何感情,那你彈出來的東西和機器人彈有甚麼區別?」

多年後,曾去過我們四合院兒的一個英國朋友對我說,他認為張伯伯的家庭背景肯定不一般,我問他原因。他說:「我見過這麼多中國人,從來沒見過任何一個中國男人腳上的舊皮鞋像張先生的永遠都擦得那麼亮!還有他的舉止,特別在細微處可以看出他很有教養,是真正的紳士。」

能夠活到八十九歲, 張伯伯也算長壽了, 特別是他身心受過那麼多年的摧殘。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這一切要歸於他的豁達和寬容。我從沒聽過他批評任何人,如果問他對當年整他的那些人的想法, 他總是微笑地擺擺手說「生活是美好的, 我希望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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