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波最後陳述的爭議
作者: 曹長青

劉曉波

更新於︰2011-03-04 Print Friendly and PDF

● 編者按:劉曉波判決時的最後陳述面世後,引起反對運動中的激烈爭論,不少人不認同他對敵人和中共獄政的表述。這場爭論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國知識界當前的思想動向。

  中共政權對異議作家劉曉波因言治罪,判十一年徒刑,導致人們一致的憤慨和海外輿論異口同聲的強烈譴責。但劉曉波向法庭遞交的申訴書〈我沒有敵人──我的最後陳述〉(下稱陳述),卻在異議人士中引起了相當大的爭議。主要圍繞兩點:第一是關於劉曉波 「我沒有敵人」的宣稱;第二是劉曉波對中共監獄的美化。

  就第一點,劉曉波在〈陳述〉中寫道:「我堅守著二十年前我在〈六二絕食宣言〉中所表達的信念──我沒有敵人,也沒有仇恨。」「判決過我的法官,都不是我的敵人」,並對起訴他的檢察官表示,「我能感到你們的尊重和誠意」;劉曉波說他要「以最大的善意對待政權的敵意,以愛化解恨」,隨後強調「淡化敵人意識」,「恢復人與人之間的互愛。」

  支持者認為,劉曉波高風亮節,甚至有宗教情懷的「大愛」,是一種非常高的精神境界。但批評者認為,劉曉波混淆了「人與人」和「人民與獨裁政府」之間的區別。宗教情懷所強調的人與人之間的關愛,和追求自由的「個體」與扼殺個人自由的「政權」之間的關係是有著本質性不同的。劉曉波不是牧師在佈道,而是作為一個政治犯,面對一個典型的因言治罪的政治審判,卻把共產政權和具體的政府官員混為一談。沒有誰把那架專制機器上的具體螺絲釘當敵人,這裡的關鍵是:那個對中國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目前正在對劉曉波施暴的政權是不是敵人?

宗教情懷與政治不可混淆

  旅美中國音樂家楊逢時撰文指出:「宗教情懷與法律政治不可混淆。寬容乃是修養,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的事。它不能代替法律。」「『機器』和『個人』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不可混為一談。人們談的是要消滅一種反人類的制度,要推翻阻礙自由、殘殺人民的獨裁黨。『黨』不是人。殺人的機器不會被愛,有愛心的人無法愛它。」

  劉曉波在〈陳述〉中寫道:「仇恨會腐蝕一個人的智慧和良知,敵人意識將毒化一個民族的精神,煽動起你死我活的殘酷鬥爭,毀掉一個社會的寬容和人性。」這些話沒錯,但這裡的一個原則問題是:誰帶來的仇恨?誰是製造仇恨的主角?是中國的普通民眾,還是那個獨裁政權?

  人所共知,在西方國家,人和人相互仇恨的程度遠低於中國人之間;在社會上人們和睦相處的程度也遠高於中國人之間,關愛更是到處可見。但這一切的最大前提,是有一個良性的制度在保護人與人之間正常的交往。而在中國,人與人之間的仇恨的確無處不有,但這是中國人這個種族有問題嗎?是中國人的心中天生比別的種族「恨」的成分高嗎?當然不是!製造仇恨、煽動人心中的黑暗面、使不公不義充斥社會每一個角落的罪魁,是那個正在審判劉曉波的、毫無法制的殘暴政權。一個渴望愛的人,會去愛一個製造仇恨的政權嗎?

  事實是,沒有對專制獨裁的深惡痛絕,就不可能有對自由的摯愛追求。我們這些反抗共產專制的文字,尤其包括劉曉波本人的文字,那些對共產世界之殘酷的揭露、痛斥,所期待的,不就是要喚醒人們對獨裁專制的痛恨,最終結束獨裁統治嗎?在這個前提下,再強調要「以最大的善意對待政權的敵意,以愛化解恨」,這不是既丟了原則方寸,也自相矛盾嗎?

  二十年前,面對中共軍隊的刺刀坦克,劉曉波宣稱「我們沒有敵人」,雖然沒有人去追究,有多少人因相信這種無視中共殘暴本性的一廂情願,不清楚自己面對的是敵人,所以子彈打到身上還堅信是橡皮子彈;但今天,在六四屠殺發生之後,劉曉波仍表示「堅守著二十年前我在〈六二絕食宣言〉中所表達的信念--我沒有敵人」,這真令人一陣刺骨寒:那麼屠殺無辜的,都不是你的敵人?真殺人了,還不是敵人?還跟二十年前一樣情懷?

被強暴者的「尊嚴」在哪裡?

  今天,劉曉波作為一個正在被獨裁政權施暴的政治犯,面對一場完全無法無天的政治審判,即使不做曼德拉式樣的政治辯護,僅做毫無意義的法律辯護,處於人性層面的考慮,人們也是可以理解的。別人沒有權利和資格要求誰面對監獄而大義凜然,以滿足自身對英雄的理解和認同。但面對一個正在如此荒謬地判決自己十一年徒刑的政權,劉曉波卻用宗教情懷,強調「沒有敵人」,要「以愛化解恨」,甚至讚美那個政權「對普世人權標準的承認」 「又提出『以人為本』、『創建和諧社會』,標誌著中共執政理念的進步。」這就實在令人吃驚:劉曉波對那個政權真的是這樣一個認知嗎?他真的不懂「追求自由的個人」和「專制政權」之間的關係嗎?還是他身在其中,卻完全在狀況之外?亦或如楊逢時文章所說,「向它(殺人機器)拋『繡球』,真以為它會為之動容,放下屠刀?」

  但不管怎麼說,還是有相當一部分人支持劉曉波「我沒有敵人」的宣稱,為他的「大愛」而感動。但就他對中共監獄「進步」的讚美,則鮮見任何人出來辯護。

  劉曉波在〈陳述〉中除了表揚關押、審判他的警官、檢察官、法官等「態度平和、理性,且時時流露出善意」之外,又寫道:政府「對不同政見者的迫害之力度也大幅度下降」,北京看守所「讓在押人員感到了尊嚴與溫暖......為在押人員提供了人性化的生活環境。」

  劉曉波的描述,是否是他這個個案的真實?很可能是。但這是中共監獄的本質真實嗎?答案不言而喻。劉曉波的這番「真話」,導致網上有人氣不過,又搬出了當年他在中共電視上說「天安門廣場沒死人」的「真話」。即使在廣場那個四方塊裡真的沒殺人,但任人皆知,那是不是六四屠殺的本質真實?任人皆知,中共讓劉曉波在官方媒體上說「廣場沒死人」是什麼意思。

  但那一頁已經翻過,本來早已沒人再提。尤其是,劉曉波這二十年的努力,除了反抗中共暴政,也明顯讓人感到他在用行動洗刷那段恥辱;他的努力令人感動和欽佩。但二十年後,在他做過這一切努力之後,再說一次和「天安門廣場沒死人」性質相同的「真話」?

政治犯能讚美監獄嗎?

  政治犯為監獄說好話,實令人錯愕。無罪而被押,卻可以讚美看守「讓在押人員感到了尊嚴與溫暖」?可以感激「為在押人員提供了人性化的生活環境」?在被強暴的時候仍感到有「尊嚴」?如果一個正在施暴的強姦犯,他忽然有一個動作溫柔了點,甚至吻了對方一下,難道這就改變了他在強暴的性質嗎?我原來以為只有戴晴不懂這一點。

  坦率地說,讀劉曉波的〈陳述〉,我一再想起瞿秋白〈多餘的話〉。面對要被殺害的命運,瞿秋白傷感地寫下了他作為一介文弱書生,成為共產黨領導人的「歷史誤會」。雖然他在文中明顯弱化了自己追隨共產黨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否則在激烈的權力鬥爭中,他不可能成為中共第二代最高領導人),但讀來頗有真實感,令人感傷同情;也能感覺到他仍有一絲期待,希望這種軟調子,能感化國民黨饒他一命;那種求生的欲望完全可以理解,他才三十六歲。但國民黨仍然無情地把他殺害了。對一個本質狠毒的政權,它是根據自己的需要殺或不殺,而不是根據囚徒的態度。最後瞿秋白從容就義,仍頗有壯士氣概。

  對劉曉波的〈陳述〉,令人最為困惑的是,他到底是真那樣理解中共政權,還是在寫「多餘的話」?

  劉曉波正在承受牢獄之災,那些爭議〈陳述〉的人,絕不是沒有同情心,更不是跟劉曉波本人過不去,不寬容,而是這篇〈陳述〉涉及到幾個重大原則問題,也反映了目前民運、維權運動中的「路線紛爭」。借此機會討論一下,或許有助於人們理清一些方寸。寬容不是尊敬,人們願意尊敬為民主事業做出努力和犧牲的英雄。如果從事中國民主運動的人們,能從哈維爾夫人幾十年前「連狗的名字都不告訴他們」的原則中得到啟示,則有益於提升中國人反抗暴政的品質和高度。

二○一○年二月十七日於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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