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有幸生活在這樣的時代
作者: 昂山素姬

地球村

更新於︰2012-07-08 Print Friendly and PDF

緬甸民主運動領導人昂山素姬一九九一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事過二十一年,她於六月十六日在挪威奧斯陸正式領獎,受到數百位嘉賓的熱烈歡迎。這是她的獲獎感言全文。


●緬甸民主領袖昂山素姬21 年後,終於來到諾貝爾頒獎大廳。她說劉曉波也終會有這一天。

國王和王后陛下,王子殿下,閣下們,挪威委員會卓越的委員們,親愛的朋友們:

多年以前,有時候看來是前生幾世以前,我在牛津同我的兒子亞歷山大一起收聽廣播節目《荒島唱片》。那是個非常著名的節目(就我所知它現在還在繼續廣播),邀請各行各業的人們來談談,當你身處在荒島時想到帶一件甚麼東西,是塔羅牌,除了聖經以外的書,莎士比亞已完成的著作,還是一件奢侈品。當節目結束的時候,亞歷山大和我都感到愉快。亞歷山大問我是不是可能會上這個節目,我隨便回答道:「為甚麼不會呢?」後來每逢有名人參加這個節目時他就會真心的問我,我覺得會以甚麼理由而被邀請。我想了一會然後答道:「可能是我會得諾貝爾文學獎吧。」然後我們都笑了。這個前景看起來美好而難以實現。

諾貝爾獎讓我重建真實的感覺

一九八九年,當我的亡夫邁克爾.阿里斯在我第一次被軟禁中來看我的時候,他告訴我有個朋友約翰.菲尼斯提名我為諾貝爾獎候選人。那時候我也笑了。邁克爾忽然大為驚奇,然後他也明白為甚麼我會笑了。諾貝爾獎?一個美好的前景,但確實不太可能。那當我真的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之後是甚麼感覺呢?這個問題讓我想了很多次,這確實是個合適的時機來審視,諾貝爾獎對我意味著甚麼,和平又意味著甚麼。

就像我在訪談中多次說過的,我在一天晚上通過收音機得知我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這並不令人驚訝,因為在之前一周我已經通過其他一些廣播得知我是幾名最有希望獲獎的人之一。當我準備這篇演講時,我努力地試圖回憶當我得知獲獎之後的第一反應是甚麼。我想,我不敢確定, 大概是像:「哦,他們把獎給我了。」那種感覺並不很真實,因為那段時間我自己都不像是個真實的存在了。

在我被軟禁的期間,我常常感覺自己不是真實世界的一部分了。房子就是我的世界,那些同樣不自由的人有他們的世界,他們在監獄裡可以結成團體,那些自由的人們也有他們的世界;每個世界都像是個獨立的星球,因為他們都處在不同的宇宙中。諾貝爾和平獎把我從孤立的世界拉回了和其他人一起的世界,讓我重建了真實的感覺。當然這並不是突然發生的,而是花了許多天,許多月,當各方對獲獎的反應的新聞通過電波傳到我這裡時,我才開始理解諾貝爾獎的意義。它讓我再次感到真實,把我拉回更廣闊的人類社區。更重要的是,諾貝爾獎讓全世界都關注緬甸的民主和人權運動,我們不會被忘記。

法國人說,告別就是一點點的死亡。其實遺忘也是一點點的死亡。遺忘削弱了把我們凝聚成人類的紐帶。我最近訪問泰國時會見了緬甸的移民工人和難民,許多人哭泣道:「不要忘了我們!」他們是說:「不要忘記我們的困苦處境,不要忘記做你能做的來幫助我們,不要忘記我們同樣屬於你的世界。」當諾貝爾獎委員會授予我這項獎項時,他們意識到被壓迫和被孤立的緬甸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他們意識到人類的同一性。所以接受諾貝爾和平獎,就對我個人來說,增加了我對超出國界的民主與人權的關切。諾貝爾和平獎打開了我心中的一扇門。

屈辱和苦難埋下衝突的種子

緬甸的和平觀可說是,通過阻止那些妨礙和諧與益處的因素,而獲得幸福感的提升。nyein-chan這個詞字可被翻譯為當火被撲滅後的情況。痛苦與爭鬥之火在世界熊熊蔓延。在我的祖國,北部的戰爭仍未停息,西部的群體暴力導致的縱火與謀殺,在我出發的前幾天仍在發生。新聞中對他人的暴行充滿世界各地。饑餓、疾病、被迫離家、失業、貧窮、不公、歧視、成見、愚頑,這些構成了我們每天的生活。哪裡有陰暗的力量在蠶食和平的基石,哪裡都能找到對物質與人力資源的輕率浪費,而這些是在世界上保有和諧與快樂所必需的。

第一次世界大戰造成了對年輕人的極大消耗,和對我們星球上的正面力量的殘酷損害。那個年代的詩篇對我有特殊的意義, 因為當我首次讀到那些詩時,我正處在和那些年輕人一樣的年齡,但他們卻不得不在生命之花剛剛盛開的時候就面臨枯萎。一名年輕的在法國外籍軍團中戰鬥的美國人,在他一九一六年的一次行動之前,像是預見到他的死亡一樣寫道:「在爭奪的障礙前」;「在小山坡的傷疤前」;「在午夜起火的城鎮中。」年輕人、愛和生命,一起永遠消失在毫無意義地佔領行動中,佔領那些沒有名字也不會被記住的地方。為了甚麼?快一個世紀過去了,我們仍然在尋找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

如果暴力程度低一些,而代以魯莽與毫無遠見地不顧人類社會的未來,我們是否仍然有罪?戰爭並不是終結和平的唯一場所。不論痛苦是否被忽視,衝突的種子都會因為屈辱、苦難與激怒而被埋下。

在孤獨中生活的一個有利方面是,我有足夠的時間來思考我所知與所接受的戒律的含義。作為一個佛教徒,我從小就知道「苦諦」的意義。幾乎每天,當我身邊的老人們,有時還有不那麼老的人們,遭受痛苦或不順時,他們就會低聲吟誦「苦諦,苦諦」。然而,只有當我在被軟禁的那些年裡,我才真正去研究六種大苦之相。它們是: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我仔細地審視著六種大苦,不是從宗教經文的角度,而是從每日平常的生活中去審視。如果苦是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我們就應該儘量在世俗活動中儘量看輕它們。我仔細思考過關於母子的產前產後護理、關於給予老年人口足夠的設施,關於全面的公共衛生服務,關於慈善照料與護理。我尤其升起了對後兩種苦的興趣:愛別離和怨憎會。我們的佛陀在他自己的生活中經歷了甚麼,使得他要將這兩種苦從許多大苦中總結出來呢?我想起了囚犯、難民、移民工人和非法人口交易的受害者,他們被從自己的土地上連根拔起,離開家園,同家人和朋友分離,被迫生活在不總是歡迎他們的陌生人之間。

民主在緬甸開花良心犯還在關押

我們有幸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人們意識到社會福利與人道援助不僅是理想的,而且是必須的。我很有幸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政治犯的命運受到各地人們的廣泛關注,民主與人權已經廣泛地,甚至是普遍地被認同為一種與生俱來的權利。在我被軟禁期間,我時常從《世界人權宣言》的 序言中獲取力量。我最喜愛的幾段話是這樣的:

……對人權的無視和侮蔑已發展為野蠻暴行,這些暴行玷污了人類的良心,而一個人人享有言論和信仰自由並免予恐懼和匱乏的世界的來臨,已被宣布為普通人民的最高願望……為使人類不致迫不得已鋌而走險對暴政和壓迫進行反叛,有必要使人權受法治的保護……

如果我被問到為甚麼要為緬甸的人權奮鬥,上面兩段話就是答案。如果我被問到為甚麼要為緬甸的民主奮鬥,那是因為我相信民主制度是人權的保證。

在過去一年裡,已有跡象表明,那些為民主和人權所作出的努力,已經開始在緬甸開花結果。朝民主化方向的一些積極的改變已經出現。如果我說我主張謹慎樂觀的態度,不是因為我沒有信心,而是我不願意盲目地鼓勵。如果缺乏對未來的信心,缺乏對民主制度和人權基石在我們社會中不僅必要而且可能的信念,我們前進的步伐不可能在被破壞這麼多年以後依然經久不衰。我們一些鬥士被降職,一些人離開了我們,但是作為核心的奉獻精神依然強 大而堅定。當我回顧過去的許多年時,我驚訝於在最艱難的處境下還有這樣多堅定的奮鬥者。他們對我們事業的信念不是源於盲目,而是基於對他們堅韌的力量和對人民志向的極度尊重所作出的清楚評價。

今天我能與你們在一起,是源於近來在我國發生的變化。這些變化能夠產生,是因為你們和其他所有熱愛自由與公平的人們讓全球目光都來關注我們的處境。在我繼續談論我的國家之前,請允許我先談一談我們的良心犯。在緬甸仍然有良心犯被關押。比較令人害怕的是,因為最著名的幾個人已經得到釋放,剩下的不出名的人將會被遺忘。我因為曾是一名良心犯而站在這裡。當你們看到我聽我演講的時候,請同樣記住這個經常被重提的事實,只有一 名良心犯仍嫌太多。在我的國家,那些尚未得到自由的,尚未沐浴公正之光的人遠遠多於一人。請記住他們,為他們做一切可能的事,使他們儘早獲得無條件釋放。

準備在全國和解中扮演任何角色

緬甸是一個多民族,多信仰的國家,它的未來只能建立在真正的團結精神上。自從我們一九四八年獨立以來,整個國家從未迎來全面的和平。我們沒能夠建立起信任與理解來消除衝突的根源。在九十年代早期停火的時候,人們又升起了希望,直到二○一○年停火又被打破。一個輕率的舉動足以打破長期的停火狀態。近幾個月來政府和少數族裔的談判已經取得進展。我們希望停火協定可以帶來由人民意願所建立的穩定的政局和團結的精神。

我的政黨,全國民主聯盟和我一起已經準備好在全國和解中扮演任何角色。由總統吳登盛的政府推行的改革措施只有各方勢力都表現出睿智的合作時才能持久。這包括軍隊、少數族裔、各政黨、媒體、國內社會組織、商業社團,還有最重要的人民大眾。只有人民生活得到改善,改革才是有效的,國際社會需要扮演重要角色。發展和人道主義援助,雙邊協定和投資需要互相協調,確保能夠促進社會、政治和經濟的均衡和可持續增長。我們國家的潛力是巨大的。它應當培養和發展出一個不僅繁榮,而且更加和諧與民主的社會,使我們的人民能夠在和平、安全與自由中生活。

我們這個世界的和平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一個地方的消極力量比積極力量強大,我們就都處在危險之中。或許有人會問是否所有的消極力量都能夠被消除。簡單的回答是:「不能!」在人性中就同時存在著積極和消極。然而人類同時也有增強積極力量的能力,將消極力量的影響降到最小。在我們的世界上,絕對的和平是做不到的。但這並不妨我們朝此目標進發。我們雙眼盯著這個目標,就像在沙漠中的旅行者一直朝著指路星的方向前進,最終可 以獲救一樣。即使我們無法做到絕對和平,因為它不存在於地球上,但為了和平的努力行為將會把個人與個人,國家與國家團結起來,在信任與友誼的幫助下將我們人類社會建設得更加安全與慈愛。

以慈愛之心關注難民的困苦

我用慈愛這個詞是經過仔細推敲的,應該說仔細推敲了許多年。苦難中的快樂並不多見,我找到的最甜蜜和最寶貴的東西是我所學到的慈愛的價值。我所收到的每份慈愛,不論大小,都使我確信,慈愛在我們的世界上永遠不會足夠。慈愛是用敏感的心去體察他人的需要,是用溫暖的情去響應他人的期望。即使是最輕微的慈愛的觸碰也可以卸下心靈的負擔。慈愛可以改變人們的生活。挪威在給流離失所的人們提供家園,給那些在自己國家得不到安全與自由的人們提供避難所方面做出了模範式的慈愛。

世界各地都有難民。當我最近探訪泰國的MeaLa難民營時,我遇見了那些並盡可能讓被收容者在困苦環境中生活得更加自由而每日奮鬥的人們。他們談到關切的事情時提到「捐助疲勞」,或者也可以被翻譯為「同情疲勞」。「捐助疲勞」也就是經費短缺。「同情疲勞」在缺乏關注時表現得並不明顯。他們互為因果。我們能夠承擔對同情疲勞的放縱嗎?如果不盲目而是關注他們的遭遇的話,是滿足難民生活需求的成本更高呢,還是漠不關心造成的後果成本更高呢?我呼籲世界各地的捐助者們滿足這些四處尋覓的難民的需求,這些難民在庇護所的尋覓往往是徒勞的。

在MaeLa,我和泰國負責達克省事務的官員進行了有價值的討論,達克省中還有另外幾座難民營。他們使我瞭解到另外一些和難民營有關的更嚴重的問題:暴力的叢林式法則,非法使用藥物,家庭自釀烈酒,控制瘧疾的問題,結核,登革熱和霍亂。政府當局關心的問題同難民關心的問題一樣合情理。東道國也應當考慮和幫助解決這些與他們職責相關的困難。

我選擇的道路不再寂寞

我們最終的目標是創造一個沒有被迫遷移,沒有無家可歸和沒有絕望的世界,每一個角落都是真正的聖堂,每個居民都生活在自由與和平中的世界。每種想法,每一句話,每個動作都增強了積極的力量,對和平產生有益的作用。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能力做出這樣的貢獻。讓我們攜起手來,試著創造一個可以安全地入睡,開心地醒來的世界。

在一九九一年十月十四日,諾貝爾委員會這樣為它的陳述做總結:「挪威Nobel委員會將諾貝爾和平獎授予昂山素姬,向這個女人不屈不撓的努力表示敬意,並向世界各地致力於以和平方式為民主、人權和民族和解而奮鬥的人們表達委員會的支持。」當我參與緬甸民主運動時,對我來說,我從未覺得自己會得到甚麼獎或者甚麼榮譽。我們為之努力的獎賞,是一個自由,安全和公平的社會,我們的人民能夠意識到他們全部的潛能。

榮譽在於我們的努力。歷史已經給予我們可以為我們所相信的事業而奮鬥的機會。當諾貝爾委員會選擇給我榮譽時,我自由選擇的道路變得不再寂寞。為此我感謝委員會,感謝挪威人民和全世界支持與堅定我的信仰和共同追求和平的人們。感謝你們。

(文章來源:譯言網。小標題本刊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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