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花聲悅耳，但賣花女身世可憐。共軍進了蘇州城，幼年的同學小羽被掃地出門做了賣花女，大鳴大放勇敢痛罵毛暴君，最後慘遭溺水而亡。

憶。小巷深處傳來賣花聲：「噯……香得來，白蘭花、玳玳花、茉莉花、芝蘭花……」吳儂軟語，圓勻清糯，聲聲入耳，仿佛也帶有幽幽花香。

年過半百的靚外婆仍挺注重自己的姿韻雍容，入夏後衣襟上常扣一串白蘭花，吐馥揚芬。聞有賣花聲，她老人家忙不迭急步追出門去，將賣花女請進牆門間。

我正巧在廳中，不經意向外觀望一下外婆買花。這一望，驀地覺得這賣花女似曾相識，遂穿過天井行近去瞧瞧。賣花女發覺有人，本能地掃一眼，突然開口喚我的名字，語氣中有些驚喜，有些失措，也有些惶然。一瞬間我認出她來，是我小學時的同班同學。一別二、三年，她長高了很多，亦少了娃娃肥，變得纖巧秀氣，亭亭玉立。我三步並作兩步到她跟前，頗有點興奮道：「咦？是你啊，小羽！」

最樂的是外婆，小羽錯叫她伯母，她握起小羽的手道：「外婆來的，外婆來的。真巧，還是小書友，快請進，廳裡坐。」拉小羽入客廳落坐，親自端來茶點放一旁的茶几上。「阿囡啊，你怎麼不讀書賣起花來？嘻嘻，我在裡面遠遠地就聽到你的賣花聲，特別悅耳，特別好聽……」外婆在一旁聒噪，有句沒句的。

以前，姑蘇城內河多橋多小巷多，深院古宅，往往成條巷見不到一家店舖，全靠小商販穿街過巷，那各行各業自成一格的吆喝叫賣聲撕破寂寥幽深的面紗，給死沉沉的千年古城增添少許鮮活生氣的氤氳。

種種市聲之中，無疑以賣花聲最為動聽，最獲歷代騷人墨客的鍾愛，詞牌中便有《賣花聲》一調。清代以降抒寫蘇州賣花女賣花聲的詩詞甚多，不過我獨愛民國老作家周瘦鵑的一首小令《浣溪沙》：

生小吳娃臉似霞，鶯聲嘹嚦破喧嘩，長街喚賣白蘭花。借問兒家何處是？虎丘山腳水之涯，回眸一笑髻鬢斜。

我幼時所見，虎丘一帶全是花田，種植最多的是白蘭花與茉莉花，此外尚有含笑、玫瑰、玳玳、芝蘭等等。主要用來窨茶及提煉香精、香油。江南人愛飲的香片就是用茉莉窨成。花農將上佳的花賣給窨茶工場或香油工場，多餘的就由家中的女孩子盛於竹籃入城賣花。

小羽同學怎麼做起賣花女來？

我與小羽雖然做了幾年同窗，但說過的話不會超過三句。我只知道她成績好，唱歌好聽，乖乖女一名。她祖父是城中名中醫，父親在市政府還是國民黨市黨部做官。不過大陸易幟，共軍進了蘇州城，天變了！聽說小羽的後娘及時去了台灣，她重病的祖父解放後不久便魂歸道山；土改鎮反血雨腥風中她父親給捉入囹圄……偶爾冷眼旁觀，小羽瘦了，常皺眉頭。唉，那時很多人惶惶不安的。

鎮反運動方興未艾，寒假後開學見操場上多了枝旗桿，掛了面五星紅旗，課堂裡黑板上方又多出了一張毛的頭像。第一堂是班主任老師的語文課，老師進來，照慣例全班同學「起──禮──坐」。禮畢，老師並未講課，卻問：「小羽同學你為甚麼不鞠躬？」小羽起身行到老師身畔，恭恭敬敬給他九十度鞠躬。老師還是挺奇怪地問：「你為何不在座位上行禮呢？」小羽伸手指指側邊黑板上方的毛像道：「他……殺死了我阿爸……我不能向他鞠躬！」師生都默然，我覺得很震撼……

翌日小羽便不再返學，只差半年小學都未讀完。她賣花而與她再相逢，才知她當時是被掃地出門，跟隨家是花農的奶媽一起去了虎丘。

高中畢業，我家要離開蘇州搬返上海了，心血來潮與外婆特意去虎丘拜訪小羽。三年未見，得到的竟是噩耗，奶媽先三緘其口，後才說小羽參與大鳴大放，從毛主席罵到村書記，忙昏了頭，失足墮河淹死了。

而今李旺陽「被自殺」不禁令我忽然生疑：小羽會不會是「被溺斃」呢？打住！